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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06月19日
“來,我們出去吃飯。”
“不。”
“什麼?”
“不,我不是你女人中之一名。”
“沒有人說你是,即使有,你也不需介懷,你又不打算同人混,他們說什麼,你何必關
心,你不過是暫來歇腳的,唏,設想到未來世界中的女人迂腐至此,一點瀟灑勁都沒有。”
我們互相攻擊。
“瀟灑?同你?你想!”
氣得他。
“家裏可沒有東西吃,你不出去,我要出去,我約了人,那位元先生,他認識超級強國太
空署的首腦。”
我開頭是一愕,隨即想起莉莉警告我的話,便笑笑問:“那位先生,沒有名字嗎?”
“他不喜人家嘴角老挂著他名字,”方中信說,“如果他不能幫你,就沒有人能夠幫
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你是一個糖果商,怎麼會結識到那位具異能的先生?”
“他交遊廣闊。”
我搖搖頭。
方中信悻悻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奇貨可居,那位
先生對你根本沒有興趣,人家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與天外來客打交道,藍血的人、千年的
貓,什麼沒見過,你以為約他那麼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父親同他岳父有交情,在他
結婚那一日,我們特地請巧匠以手工做了一批釀酒的巧克力糖去祝賀他,那批糖共有六十二
款,花了六個月時間製成,嘿,這次見面,還是通過他夫人約的,你愛去不去?”
我不敢作聲。
“還有,這次我還要捧一樽五四年波多自葡萄酒去做見面禮,這瓶酒我以兩萬八千美金
在蘇富比拍賣買來,平時只捨得取出摸一摸瓶子,你明自嗎?”
猥瑣,我竟落在這種小人手中,時耶命耶。
我吐出一口氣,“我們去吧。”
約會的地點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寬大,佈置樸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貴、大方、美麗、溫柔。
她沒有說什麼,但眼光、神情,都安撫我,她像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關心。
那位先生走入書房,淡淡與我們打招呼,方中信將那瓶酒似獻寶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
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像是說:瞧,都是你,都是為了你。
我沒好氣。
他們之間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談著。
那位先生個子很小,樣子頂普通,不知恁地,神態有說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撐著頭,
另一隻手則握著酒杯,緩緩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著老方。
我有點發急。
那位先生對我的故事,像是沒有太大的興趣,根本沒用多大的心思聽。
漸漸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溫婉的眼色,我早已離去。
壞。
壞與落後也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要是能哭的話早就哭出來。
終於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他問:“陸小姐有家歸不得?我連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見慣,
“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語氣略為同情:“蠻尷尬的。”
我點點頭。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見過許多異鄉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納爾遜談談。”
那又是誰?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說:“其實情形並不算大壞,陸小姐貴庚?”
“二十六。”
“過五十年也可以返家鄉了,屆時你七十六。”他說。
我霍地站起來,要同他拼命,在這種時候還戲瘧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頭來,“為什麼那麼計較時間上的得失?”
他雙眼透出苦澀,不像是輕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來他是哲學家,我為他的眼神感動。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或者他有無限的能力,但在這一剎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著我額頭說:“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種植,與腦部相連。”
“不,”我說:“這是學習儀,兒童在入學時期才植人皮下,與電腦相互感應,我們的
電腦沒有熒幕,靠電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搖搖頭,“不,這是一具追蹤儀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應當比你更清楚才是,怎麼倒與我爭辯起來了?
我婉轉的說:“不會的,我們自小運用它吸收知識,是以早就廢除課堂學習制度。”
那位先生還是搖頭。
他說:“你們的政府欺騙了你。”
一邊廂方中信聽得入神。
我完全沒聽懂,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來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寶石藍似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說道:“我累了。”
我與老方只得站起來告辭,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們到門口。她輕輕請老方“代為問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諾諾。我們結束是次訪問。
我與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說:“那位先生名不虛傳。”
“唔。”他說。
“還有巧克力嗎?”
“你會喉嚨痛,”他把糖遞給我。
“已經在痛苦。”我拆開紙包吃:“無論他是否能夠幫到我,我都說他是個難得的人
物。”
“近幾年他有點懶洋洋,好奇心也減退。”
我問,“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樣?”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們的學習儀?我以為會有萊澤光束射出來。”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發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萬個缺點,方中信仍是一個熱情天真的人。他是一個快樂人:世襲的事業,又
投他所好,無憂無慮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點頭。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問得很自然。
我顧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時候。該把巧克力藏在哪里?”
“在你們那頭,走私可算犯法?”他反問。
他送我回家。
這是第二夜。
之後我決定不再切切計數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說:等五十年好了,時間總是會過去的,屆時我還不是會回到家鄉,我七十
六歲,母親五十五歲。
要不就反過來想:我二十六歲,母親才五歲。
唉,最愛同我們開玩笑的,一向是時間。
趁著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母親這些年來向我傾訴的絮語,我從來沒有集中細聽。
在我十三歲那年,政府創辦青年營,大家都去寄宿,與父母的距離無形中越拉越大。
我只知道母親是孤兒,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離開她們母女,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時候患病
去世。
“在那個時候,什麼病都能奪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離譜,每每趁人在最年
輕最有為最不捨得離去的時候來製造痛苦。外祖母是什麼病?我搜索枯腸也想不到那專用名
詞,因該種病不再發,漸漸也湮沒不為人知。是什麼?外祖母去世那年,母親有多大?她說
她很小很小,在念書,是,幼兒班。一種很有趣的學習方法,孩子們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
手,學單字以及畫圖畫,通常因為他們在家無聊,父母派他們去那裏找點歡樂。他們七歲便
要正式入學。那年母親應該在七歲之前。不會是五歲,不會是現在吧。我驚恐的想。雙陽市
這麼大,怎麼去找她們?“還不睡?”
是方中信。
我開了門。
“睡不著。”
“別想太多。”
我們在沙發坐下來。
“那位先生會替你想辦法的。”
“謝謝你。”
“謝我?”
“是,為我花那麼多時間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詆毀你,對不起。”
“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們相視而笑。
“很不習慣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水上不服。”
他探頭過來細視,“你吃糖吃多了,虛火上升,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
力。”
“會有這樣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惱,“真怕在你們這裏惹上不知名的細菌。”
他莞爾,“是,我們這麼髒這麼落後。”
我不作聲。
他問:“在你們那裏,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
我支吾,“總而言之,比你們略好。”
他歎一口氣,”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祝?象一切小資產階級,住在象牙塔之中,與
社會脫節,只挂住風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你難道又很關注?叫你描述
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與莉
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
輪到他沈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我們緊緊握手,終於消除隔膜。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唔,每天我聽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
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聽?不是看?”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聽書。”
“我明自,象無線電。”
“可是電臺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笑,“怎?,不習慣?我不會象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麼?”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誰。”
我沈默。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聽聽,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她叫什麼名字?”他說。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裏,我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
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麼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
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
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他罵對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
也疏忽。
難怪她那麼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麼,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
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涼血動物。”
懊惱要吐血。
為什麼不好好聽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麼隨她
自生自滅?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麼名字?”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方中信一聽,呵哈呵哈大笑起來。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聲音充滿憐愛。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醒來時淚流滿面。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皰皰,嚇一大跳,怎麼會變成這
樣?數天間就老了,這裏一年等於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
方中信沖進來,問道:“怎麼回事,做噩夢?”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你沒好好的吃,又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
方說。
“永遠不會,”我嗚咽。
“想起來沒有?”
“沒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你姓陸?”
“是。”
“你跟你父姓?”
“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對了。”
“那怎麼辦?”我愁容滿面。
“總有點蛛絲馬蹟,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
載。”
“閉上你的烏鴉嘴。”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不動罵人。”他教訓我。
“對不起。”我氣餒。
他叫我用早餐。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
製造半公斤麵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
千加路裏,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只相當予一個半加路裏。
多麼瘋狂。所以象麵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什麼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
方中信的頭髮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髮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鍾,還要用熱
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

通話器鈴鈴的響了,他跑去聽。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麼時間,愛響就響。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一響就去接聽,不管在看書、吃飯、假寐、談
情,總是以它為先。
在我們那裏,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於早上九時至十一時,其餘的時間,純屬私用,無
論什麼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
只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大聲。
--“我說過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別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
好?”
那邊好象還在懇求。
他又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對你沒有意思,你這樣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沒有
好處,再見。”
他挂上通話器。
我有點吃驚。
原來除了莉莉,他還有別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煩了,這樣子玩火,有什麼好處,遲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是什麼促使她與不相干的男人接頭,犧牲自尊?女
人的地位竟這樣低,這是我另一個發現,一個個好似沒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來,若無其事的繼續他的早餐,忽然接觸我的眼光,叫起來。
“幹嘛瞪著我?我同她沒有關係,是她要纏著我,你當我是什麼,女人殺手?”
我冷笑,“你不給她某一個程度的鼓勵,她會那麼死心塌地?”
“她有神經病。”
“別對著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的壞話,我是文明人,早已不會幸災樂禍。”
“嘿,真冤枉。”
“你以為這算風流?”我硬繃繃的說:“這是下流。”
“有完沒完?夠了沒有?”方中信惱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許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許她還覺得頂受用。
也許她認為愛情就得這樣,也許她還覺得象我這種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哪管得那麼多,愛看就當看戲,不愛看拉倒。
方中信則氣,“你懂得什麼。似你這種理智第一的人,有什麼快樂。”
我反而笑起來,也不欲與他分辨。是,沒有快樂,快樂屬於一堆爛泥。
“我怎麼敢見她,她丈夫揚言要將我炸八塊。”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虧叫我碰到這麼幽默的一個人,否則流落異鄉,苦也苦煞脫。
“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知她有丈夫。”
我點點頭,“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時進行之愛人?”
“之前,當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好象還很委屈的樣子。
“咦,你甩了許多人,現在的女友是誰?”
他不響,看我一眼。
我用兩隻手掩住胸口,“不!”
他實在忍不住,“別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話,真叫可可豆絕種。”方中信發起
毒誓來。
“老方、我只不過開玩笑。”我吐吐舌頭。
他正欲教訓我,大門的警號劇烈的響起來。
他去開門。
我十分好奇的探頭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門外是一個中年婦人。
年齡絕對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但是她美。
她長得極高大,皮膚白得似羊脂,臉上亦沒有血色,約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
子,身材玲瓏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碩的大腿,黑白相對,簡直耀眼,連我都看得張大了
嘴,垂涎欲滴。
不得了不得了,我貪婪地把整個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開,走入屋來,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枝煙,深深吸一口,緩緩噴出來
象霧又象花。
象莉莉一樣,她手指甲上搽著染料,腳上高跟鞋一晃一晃,像是隨時會跌下來,十分刺
激。
我經過莉莉那一役,已經習慣,這次完全抱著觀光客的心情來看這場精采的獨幕劇。
方中信:“你怎麼又來了?”
“你想耍老娘?”
“我怎麼敢耍你,我還要命呢。”
“我倒是豁出了。”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單傳……”
她抬起眼睛,目光如電,閃出哀怨、惱怒、嬌媚、風情、誘惑等無數的訊息。
我看得呆住。一雙眼睛是一雙眼睛,怎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感情,我以為眼睛只是用來看
世界的,誰知竟能說話,不不,應該是打電報。
她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呆住,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我有點不好意思,略略收斂自己,作狀取起杯子喝水。
她失聲,“這是誰?”
方中信沈默。
我想說我是姑姑,但沒開口,她不會相信,她比莉莉老練一百倍。
“怪不得。”她又說。
方中信開口,“你明白就好。”
他們兩人說話似打啞謎。
但是她眼中晶光漸漸消散,一手按熄香煙。
“我明白了。”
“這對大家都好。”方中信說。
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光是這一聲歎息,就能叫人銷魂。
她站起來,“好好好,罷罷罷,敗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我覺得不對,“噯,你說什麼,你別弄錯,我不是他的什麼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聽
我說。”
她呆呆的看著我,仍然是那調調:“方中信,你真有辦法。”
我氣激。
她忽然很憐愛的對我說:“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錢,好好抓緊機會,別便宜他。”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飄然而去。
他媽的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實在不要臉之至,乘人之危,但誰叫我住他吃他穿他,
誰叫我沒有獨立的本事。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脫難。
他說:“謝謝你。”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氣。”
這次他端詳我良久,說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我沒好氣。
他籲出一口氣,“不知道更好。”
“你打不打算幫我尋找家人?”
“你連他們名字也不知道。”
“我母親叫鄧愛梅。”
“你叫我怎樣辦,在報上登則廣告:‘五歲的鄧愛梅小妹妹,請注意,你二十六歲的女
兒急欲與你會晤’?”
“諸如此類。”
“嘿,你真是天才。”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我去了誰陪你?”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達。”
“當心當心當心,迷路怎麼辦?”
“我已經嘗到最可怕的迷路,還怕什麼。”
“我們再談談巧克力的製作。”
“今天不想說這個。”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不要你。”
“我遠遠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絕不打擾你。”
他對我倒是千依百順。
我出門緩緩散步,天剛下過雨,仍然悶膩,最好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後不到一會兒又
打回原形,好不討厭。
方中信遵守諾言,遠遠在後面,並沒有跟上來。
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來,他們穿著一式的制順,活潑潑的笑著,年紀自十歲至
十多歲不等。
一定是學生,他們每天集中在一個地方受教育,不辭勞苦,為求學習。
但他們看上去居然還這麼愉快。
一定是因為年輕的緣故。
年輕真是好,太陽特別高,風特別勁,愛情特別濃,糖特別香,空氣特別甜,世界特別
妙,一點點小事,都能引起驚喜。慨歎、歡樂。
年輕人沒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煩憂那麼遠,生活是享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跌
倒若無其事可以再爬起。傷口痊愈得特別快,錯誤即刻改,做對了拍掌稱快,可就是那麼簡
單。
五十年前的年輕人與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分別。
看到他們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輕過。
我歎口氣。
母親曾說過,她幼時穿的校服,是一件淺藍色的裙子。
她念的學校,叫華英小學。
我住腳,大聲歡呼。
“華英小學--”我揮舞雙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途人紛紛向我看來。
“幹嘛,幹嘛。”方中信氣呼呼追上來。
“往華英小學去找鄧愛梅,快。”
中學的教務主任為我們查畢業生名單。
鄧愛梅……一直翻查都沒找到。
方中信問:“小學要七歲才入學是不是?”
校方稱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兩年後鄧愛梅才能夠資格做小學生。要找的話,兩年後才來差木
多,唉。
“慢著,”方中信忽然聰明起來,“貴校好像附設幼稚園班。”
“不錯,”主任問:“但你們查五六歲的小孩幹什麼?”發生懷疑了。
我連忙說:“這是我失散了的親戚,我奉家長命來尋找。”
“他進去好一會兒,大概是去請示上司。我與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來了,“校長說未
得家長同意,不得隨意把學生地址公開。”
“這不是公開……”
但他已經擺出再見珍重的姿勢來。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隨他離開。
“從這裏開始就容易了。”他說。
我呻吟二聲。
“又怎麼了?”
“鄧愛梅才念幼兒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他笑。
“五歲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
“你開玩笑,你們那代的孩子特別蠢。”
“你們的五歲是怎麼樣的?”
“能言善辯,主意多多,對答如流,性格突出。”
嘩。不知我母親是否這樣的一個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說。
我,幸福?這方中信每十句話裏有三句我聽不懂。
“你可以親自回來尋根,試想想,多少人夢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個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務正業,祖父可以說是直接把生意交
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奮鬥過程,我一無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來,處
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機會直接與他談論業務上的方針,那多理想。”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說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學家找到愛迪生,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那位元先生那裏有沒有消息?”我問。
“耐心一點。”
怕只怕五十年彈指間過,再也不必他替我設法。
真倒楣。
“你催催他。”我建議。
“我不敢。”方中信很但白說。
這也好,有什麼話開心見誠的說,老方對我倒是還老實。
“我上門去求他夫人,她比較有同情心。”我說。
“他夫人有事到南極洲去了。”
我嗚咽說:“那我這件事該怎麼辦。”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以後數天我開始想家。現在看起來,毫無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沒有大事,生活太閑太平
淡,習慣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亂鬧一頓。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氣也不見得好,
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麼辦。
會不會以為我夾帶私逃,為著賭氣,躲起來。
“又會不會認為我離棄這個家,另尋出路。我呆呆的站在園子裏看著天空,希望這一切
都是個夢,待夢醒起床,一切沒有發生過,回到二0三五年。方中信為我難過,他雙手插在
褲袋裏,欲言無語。他低聲說,“開頭我並不相信你是未來世界的居民。”
“你以為我是誰,冒充的?”
“無聊朋友派來與我開玩笑的餌。”
“那麼何與我攀談?”
他呆呆看著抵、並不回答。
我沒精打采,“現在你相信我?”
“自然,有證有據,”況且愁容不是那麼容易裝。”
我不語。
“有鄧愛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說。我感激得鼻子發酸,他真的盡力拍檔,這樣熱心腸
的人總算叫我遇上了。“明早我們去華英小學堂等她出現。”
“好好好。”我非常緊張。
“不能這樣就去,你要冒充一個人。”
“誰?”
“讓我們研究研究。”
我有一般衝動,“不如直說。”
他反問:“可能嗎?”
我低下頭。
“認是遠房親戚如何?他徵求我意見。“我們家親戚非常有限。”
“那如何是好。”
我急,“想辦法呀,你們多麼狡猾,怎麼會束手無策。”
“我不否認我有時也會很狡猾,但我自問對你百分百忠誠。”他不悅,“你老是刺激
我。”
“快替我設法。”
“我們先去看看她。”
華英小學是當時雙陽市著名的學校,小孩以就讀該校為榮,附設幼兒班,共收學生八十
名,鄧愛梅念的是低班,編在乙組。
學生放學,象群小鴨子,一色小小白襯衫,小小藍裙子,一樣要背一個布包包,看上去
還挺重。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一切在家學習,不假外求,而且學齡自八歲開始,哪有
剛學會走路,放下奶瓶就去上學之理,落後。
那些小孩好玩得離奇,搖搖擺擺的放學出來,一個個蘋果臉,胖胖的小腿,我看得心都
軟了,一時也不知哪個是我母親。
他們笑著叫著,奔向家長,有些家人還駛了車子來接。
我運用急智,抓住其中一個,蹲下問道:“你知道鄧愛梅?”
他搖搖頭。
“乙班的鄧愛梅。”我不放過他。
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後,飛跑而去,書包兩邊甩,可愛之極。
我再拉住他身後的小朋友,“你也是乙班?”
她點點頭。
“鄧愛梅呢?”
她偏偏嘴,“鄧愛梅最壞,鄧愛梅妒忌我。”
嘩,人之初,性本惡。
~待續~
於02年6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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