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3日
天氣極好。影樹吐出嬌艷欲滴的紅,襯著萬里無雲的藍天,風光明媚;與我沉重的心情,形成強烈對比。
這種任務,其實也執行過很多趟,為甚麼還不可練成冷若冰霜功夫呢?
巡過病房,我邀請吳老先生到隔鄰的會客室談談。大家坐下,我正遲疑該如何開口,吳老先生爽快地說:「沈醫生,你照直講便行了。見你今天巡房時沒有半點笑容,現在又把我帶到這裡,我知道不會是好消息。」
吳老先生六十八歲,很精明。
「肝組織切片報告出來了,」我說:「證實是肝癌,電腦掃描顯示已擴散至大靜脈。」
吳老先生沉默不語,腦海中泛著無數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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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先生原籍上海,父親開鞋店的。四九年解放,舉家遷到香港。父親去世後,他接管生意,奔走香港與印尼兩地,從一間鞋店變成五間鞋廠,業務搞得有聲有色。
一星期前,吳老先生因腹痛入院,我按按他的肚子,肝臟發大,驗血查出他帶有乙型肝炎病毒。一項研究指出,約兩成乙型肝炎帶菌者最終會演變為肝硬化或肝癌。
吳老先生住院期間,我留意到他的太太在午飯和晚飯時間必攜來食物,三菜一湯,天天不同,羨煞周圍的病人。
每天早晨,又有另一位女士送上蔥油餅和豆漿,她的年紀該近六十,但五官還很清秀。老一輩的病人,對大夫有著完全的信任。一天,吳老先生悄悄告訴我,她名叫劉玉英,是華僑,在印尼認識的,已跟了他三十年,並育有兩個兒子。髮妻毫不知情。
不愧為做大事的人,吳老先生聽到自己患上絕症,顯得十鎮靜。他說:「反正無望,我現在就出院,要見的人和要辦的事多得很。」
「你想不想我把病情告訴你的家人?」我問。
「不用了,」吳老先生說:「我自己會處理。」
我為他寫了一份病歷撮要,叮囑道:「你拿著這張證明,萬一有甚麼事,急症室醫生看了定肯收你入院。」
午飯時間,吳太太來到醫院,食物盒沒有打開,便和丈夫執拾行裝。吳太太極少說話,印象中我只聽過她向我說「麻煩你了」。她推開病房大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眸子紅紅腫腫。
三星期後,吳老先生被救護車送進病房,面色蒼白,全身冒汗,脈搏微弱而急促,血壓跌至八十/四十,典型的缺血性休克。救護員說他在公園晨運時暈倒。我檢查口腔和肛門,沒有腸道出血的病徵;結論只有一個 -- 肝癌破了,血液從血管流進腹腔。
我把大量血漿輸進他的靜脈,嘗試和肝癌競賽。
「要不要通知家人?」護士從電腦找到資料。
「先通知......」吳老先生喘著氣說。
「先通知劉玉英。」我代他說。
吳老先生感激地點頭。我知道吳太太一來,吳老先生再見不到劉玉英。
劉女士很快便抵達病房。我對護士說:「現在可致電吳太太。」
由於我一直進行急救,他們的談話,全收進我的耳朵。
「玉英,」吳老先生說:「我對不起你。三十年來,沒有給你一個名分。」
劉女士強忍著淚道:「如果我重視名分,也不會跟你這麼多年。大兒子在美國生活得很好,澳洲的小兒子明年便大學畢業,你放心吧!」
我走到劉女士身邊,輕聲說:「吳太太快到了。」我覺得自己很殘忍,竟拆散一對情深的戀人。
靈光一閃,我想出一個主意。
吳老先生的鄰床躺著一個中風的病人,不能言語;我著劉女士移至中風病人那邊,至少她可以目送吳老先生。
吳太太趕到,緊緊地握著丈夫冰冷的手。吳老先生說:「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吳太太淚如泉湧。
「你一向很靜,有沒有甚麼想問我?」吳老先生說。
吳太太沉思片刻,問:「你有沒有第二個女人?」
劉女士面色一變,幸好她站在吳太太的背後。
吳老生生堅定地答:「當然沒有。」這是他最後的話。
吳先生帶走一句謊言,留下了一份心安。
在癌魔面前,醫生是何等的渺小。我宣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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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天,吳太太辦理死亡證。完成後,她對我說:「沈醫生,先夫曾說你是個好人。」
「哪裡,哪裡。」我慚愧地說:「我也沒幫上甚麼。」
慚愧是真的,非因治不好吳老先生的病,而是合謀欺騙吳太太。
「先夫後天出殯。」吳太太把目光移開道:「勞煩你轉告劉女士。」
「你......」我傻傻的不懂說下去。
「男人都以為自己很聰明。」吳太太嘆一口氣道:「我們女人也不笨。同屋生活了幾十年,怎會不知道他有第二個?我一直監察著他的開支,發覺那個女人不是貪圖金錢,我就忍住。」
女人比男人想像中精明得多。
「在他臨終前,你為何還要問他有沒有其他女人?」我大惑不解。
「我想知道他愛不愛我。」吳太太帶著一絲滿意道:「他至死還要隱瞞,是不想我傷心。他真心對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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