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3日
監獄的醫療中心轉送一個囚犯到醫院,我看看資料,他名叫趙大財,六十歲,抽了四十五年煙,患肺氣腫,因急性肺炎而發高燒。
我上前檢查,他的呼吸速度每分鐘三十次,心跳每分鐘一百二十,舌頭呈藍色,體溫三十九度,血液含氧量是正常人的百分之七十五。
「沈醫生,」懲教署職員問:「他能否轉到羈留病房?」
「不可以,」我說:「他要轉去深切治療部。」
懲教署的人手相當緊張,若犯人能入住羈留病房,那兒保安嚴密,不必額外派人手看守犯人,否則,便要安排職員作二十四小時監視。
我在深切治療病房寫下各種藥物的分量,並著卜濟懷若護士通知他趙大財病情轉壞,第一時間告訴我。
走出病房,卜濟懷說:「你知不知道他所犯的罪?」
「不知道。」我答道。
「他是黑社會會員,曾非法藏有槍械、恐嚇證人和謀殺。」卜濟壞說:「這種人真的值得花那多人力物力去救嗎?」
我停下腳步,正色道:「我們當醫生,責任是盡力醫治每個病人。我們不是判官,不可判斷人家的品德。」
一如所料,凌晨二時,我被卜濟懷叫醒。跑上病房,趙大財已陷入半昏迷狀態,我連忙為他插喉,用呼吸機維持含氧量。我又著護士注射鎮靜劑,讓病人安靜下來。
「上次我為一個肺氣腫病人插喉,被洪日進醫生罵我,說我延長病人的痛苦。」卜齊懷委屈地說。
「應否替肺氣腫病接駁呼吸機是一項艱難的決定,」我解釋道:「主要是看他本來的身體狀態和此刻有沒有『可倒轉的因素』,比如趙大財因肺炎引致呼吸衰竭,肺炎就是可倒轉的因素,因抗生素可有效治療肺炎。」
數天後,趙大財好轉了,拔去呼吸機,血液含氧量仍維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相當理想。當我宣布他可遷出深切治療部,最高興的不是趙大財,而是懲教署職員,他不必再呆坐在病床邊了。
由於氣管接駁了呼吸機數天,趙大財的聲音沙啞,他出盡全力對我說:「謝謝。」
我點點頭。
次天巡房,他的聲帶已回復正常。他說:「想不到你們醫院肯搶救我這個壞蛋,我真的很慚愧。」
「肯承認自己是壞蛋,其實已不算壞。」我由衷地說。
那天上午我剛巧有空,就和他談了好一會兒。
趙大財十五歲那年,和幾個同鄉偷渡來港,他未曾唸過書,在香港只有一、兩個遠親,不久他就加入黑社會。
由於身手敏捷,又沒有家庭負擔,做起買賣來分外拼搏,五年不到,怹便頗有江湖地位。
三十歲那年,他娶了一個舞小姐為妻,並產下兒子。
「做了父親,我開始反省自己的人生。學校教孩子守規則,做人要誠實,不可傷害別人,但他的爸爸卻為非作歹,不是太矛盾嗎?」趙大財說。
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罪惡一開始了,就停不來。
終於,他被捕,因謀殺罪被判終身監禁。
「我對自己說:『好了,總算可停止幹壞事。』」趙大財微笑道。
黑社會成員難免有仇家,怹入獄後,即命妻兒逃走,隱姓埋名。
「還有聯絡他們嗎?」我問。
「有,」他說:「太太有寄信給我,但沒有回郵地址;我則叫朋友在報章登尋人廣告,內容就是我的回信。見面,大概不會了,太危險。」
「做黑社會大佬,最難忘是哪次經歷?」我好奇地問。
「有一次我下令劈友,下屬駕車載我去現場觀戰,快抵達時,車胎突然破了,下屬便捲起衣袖更換。忽然前面跑來一家三口,那個父親前額被割傷了,血流披面,女孩不斷的哭,母親拉著丈夫和女兒拼命跑。他們已跑過了我的汽車,那個女人突然停步,回頭對我說:『先生,不要修理汽車了,那邊有黑社會廝殺,快跑吧!以免像我丈夫一樣無辜受累。』
「我聽了大受感動,下令廝殺皂人就是我,教她丈夫受傷的人也我,但她竟關心我的安危。我不斷地自問:『趙大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你也有妻有兒啊!』」
趙大財沉默下來,在這個惡貫滿盈的罪犯眼中,我看到善良。
「入獄後,我回首前塵,深感罪大惡極。我悔改了。」趙大財說。
「現在有沒有宗教信仰?」我問。
「接觸過好幾種宗教,但分不出哪種真哪種假,又或許全部都是真的,因它們都導人向善。」
「如果你一時決定不來,不向『天』祈求,求『天』赦免你的罪。」我建議。
這個方法是任神父以前教我的,當我相信天地有一位主宰,但不能肯定祂是誰,就暫稱祂為「天」,向祂禱告。
「我惡行纍纍,也不敢求『天』原諒了,將來落十八層地獄受苦,我決不哼半句。如果『天』真的願意幫忙,但求祂幫助那些曾被我所害的人,讓他們平安大吉。
上天若是慈悲,又怎捨得送一個已悔改的人入地獄?我暗忖。
「沈醫生,」趙大財說:「你看不看電視的慈善籌款節目?」
「看。」
「六年前開始,我著太太每次都要捐錢,算是對社會的補償,她也真的照辦。熒光幕會打出『趙悔一二二五元』。一二二五代表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在那天被捕。」
十二月二十五日,正是聖誕;耶穌從天降下拯救世人。祂也救了趙大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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