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4日
醫學院畢業後,我過了一年非人生活的實習,然後正式註冊為醫生。曾以為實習生涯熬過了,日子會容易一點,卻發覺非人生活仍要繼續,一年、兩年......距離容易兩字多麼遙遠。或許是因為我工作的單位是大學內科部,要求分外嚴謹。
這夜我在醫院當值。漫漫長夜,祈求上天慈悲,賜全港巿民平安,那麼我就平安了。
「必」、「必」,傳呼機又響了,我致電男病房,護士熟練地報告:「沈學明醫生,我們剛收了一個男人,二十七歲,左氣胸,呼吸急促。」
我跑回病房,拿出病歷,姓名一欄寫上「林木森」。我和他對望,差不多同時說:「是你?」
我把 X 光片放在燈箱上,向林木森解釋道:「你的左胸膜破了,左肺塌了五成,因而氣喘;我須要插一條塑膠喉進胸膜腔,把空氣抽掉......」
「我不想你替我做,」林木森說:「有沒有其他醫生?」
「有是有的,」我為難地說:「一個是我的上司,但他正在深切治療部搶救病人;另一個是實習醫生,才上班一星期。」
「我似乎沒有選擇。」林木森沮喪地說。
人生,好像有許多選擇,但往往只是在眾多痛苦的選擇中挑一個沒那麼痛苦的。
林木森是我在小學和中學的同學。自小我的好勝心很強,學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林木森成績一般,但十分勤奮,他說話不多,卻甚有服務精神,從影印筆記、佈置壁報到體育課後買汽水,他都樂於為同學效勞。我很欣賞他的脾性。十三年的同窗生活中,我們十分投契,除了一次小衝突外。
中一那年,美術老師教陶藝,課程完結前,舉行陶藝比賽,冠軍可獲得戰艦模型一盒。
我小心翼翼把陶土搓成一條條像蚯蚓的物體,首尾相接成圓圈,再一個一個圓圈往上疊,從小圓圈到大圓圈,然後再逐漸疊小圓圈,做了一個很有線條美的花瓶。
林木森拿起一塊陶土,不借助任何工具,用雙手捏捏按按,做了一個少許歪的杯。
放在電爐裡燒一次,我們取出自己的作品上顏色。我差不多用盡所有色彩,創造一種繽紛的感覺。林木森只在杯內塗了一層無色的透明釉,他說泥土的原色已很美麗。
上色後,放入電爐再燒一遍,工序完成。老師把我們的心血結晶排列出來,我一看,就知自己必定得勝,尤其發覺老師端詳我的花瓶甚久。
「你們的作品都很有創意,」老師鼓勵我們說:「但比賽總要分高下,而評選是帶有主觀的。」
「我最喜歡這個撲拙的杯。」老師高舉林木森的作品。
大家都在拍手。掌聲中,我感到無比的失落。
那天放學,我立刻跑回家。過了半小時,林木森走來,興高采烈地說:「明天放假,我們一起砌模型好嗎?這個杯我想送給你。」
我忽然很妒忌,一手接過那個得獎作品,大力摔在地上。陶器破裂的聲音很清脆,碎片四散,雖沒有割傷皮膚,卻割傷了林木森的心。他呆呆的一步一步退後,然後掉頭跑了。
我們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交談。我覺得很抱歉,不知怎樣才可以彌補,直到我看到奇蹟牌萬能膠廣告。
一天小息,我走到老師的講台向全班說:「如果你們不相信奇蹟,請購買奇蹟牌萬能膠,它能令破鏡重圓,破相重生。」我舉起幾經艱辛才修好的杯。
林木森定睛看我。我繼續說:「木森,你能否在同學面前行一次奇蹟,原諒我這個冒失小器的人?」
林木森笑了,我吁一口氣,我們又是好朋友。
快樂的日子流得特別快,轉眼我們升上中七,面對高級程度會考。林木森和我一起溫習,我常常擔心他考不上大學。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世界不公平。林木森比我勤力認真,但天賦所限,成績遠不及我,尤其是物理一科。我努力向怹講解習作,但他總半清不明。幸好他的生物和化學還不錯。
「打算將來唸甚麼?」他問我。
「醫科。」我堅定地說:「你呢?」
「我喜歡小孩子,希望將來做小學老師。」他答道。
成績公布了,我的主科全獲優等,林木森的生物和化學取得良,但物理僅及格。我正猶豫怎樣安慰他,他卻反過來安慰我:「不用擔心,反正我的志願是當老師,這個成績已足夠了。」
我很喜歡他的達觀、不計較,這類人才容易快樂。結果我考進醫學院,大學的生物系取錄了林木森,但他選擇入師範。
大學四年級時,我唸書唸到晨昏顛倒,六親不認,忽然接到林木森的電話。
「想約你看電影?」他說。
「為甚麼?」我問完即感到自己的問題有點奇怪。
林木森給我的答案更奇怪,他說:「因為我想追求一個女同事,約她看電影,她打算帶妹妹一起去。」
「我不是你弟弟,為何要陪你去?」
「害羞呀!」他在電話筒裡大叫:「你知我的諢名是『六木人』,木木訥訥不會說話。」林木森,剛好由六個「木」字組成。
我於是答應陪他赴約。
我和林木森早三十分鐘到達戲院,他穿得很整齊,頭髮用髮乳梳得光亮,我只穿上大學運動衣和牛仔褲。我跟他閒聊,他東張西望,忐忑不安。
忽然,林木森的面容僵住了。我朝他的目光看去,我亦僵住了。迎面是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子,穿一襲米白長裙,身形纖瘦。五官逐一品評,不覺得怎樣,但合起來卻散發一種高貴迷人的氣質。
「真漂亮!」我心裡暗叫。
「妹妹病了不能來,」她說。她的語調清脆,我從未聽過這樣優美的聲音。
林木森介紹,她叫唐慧心,比林木森遲一年當老師。
我讀過不少愛情小說,總覺內容浪漫得匪夷所思,但當我遇到唐慧心時,我相信了一見鍾情這回事。
愛情之所以叫愛情,就是因它不理性。我明明知道不控制自己會傷害多年友誼,但我偏偏不能自己。情理不相容,愛情就不愛理。
往後的發展包含了許多掙扎,但最終唐慧心和我走在一起。我得到一個愛人,卻失去一個好友。人生,真的有選擇嗎?
「沈醫生,工具都準備好了。」護士對我說。她身旁站著新上任的實習醫生,他叫卜濟懷,矮矮胖胖的,圓臉上掛一副圓框大眼鏡,令臉部看起來更圓。
我在林木森的左腋下注射麻醉藥,然後部開兩條肋骨間的皮膚。我問他疼不疼,他淡然道:「這點點苦楚,比較起來算甚麼?」他這麼說,我的心反而發痛。
我順利地把膠管放入胸膜腔,膠管另一端接水瓶。他咳了一下,許多氣泡在水瓶冒起,那即是接駁成勁,氣胸的氣體正在排出。他的呼吸回復暢順。
過了三天,我把膠管拔去,再照 X 光,氣胸沒有復發,我讓他出院。
中午,我在辦公室整理病人檔案。有人叩門,打開,是林木森。
「可以進來嗎?」他問。
「當然可以。」
他看到我桌上放著他送給我的杯,那個我打破了又黏合好的杯,杯內插乾花。
「我是來說句謝謝的。」林木森先開口。
「不用客氣,」我客套地應道:「那是我的本分。」
「想不到你還保留那個杯。」他沉默片刻又說。
「我一直等待奇蹟出現,」我誠懇地說:「希望再次被原諒。」
「理性上我從沒怪責你,」他說:「這不是你的錯。當年慧心和我只是剛相識,戀愛是自由嘛!更何況她從未愛過我。」
「你說理性上......」
「對!」他說:「因為感性上,那種經驗真的好痛,傷口至今還未復元,亦不知能否復元。」
破碎了的杯,黏合得再好,還是有裂痕。這段友誼,為愛情犧牲了。凡事都有代價,世上沒有免費午餐,也沒有免費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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