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3日
慧心:
有一段日子沒有寫信給你了,近況好嗎?如果你問為甚麼不寫信,我可以很容易給你藉口:「近來十分忙。」
我發覺當醫生有許多方便。約會遲到,人家會包容地說:「他是醫生,工作繁忙,遲到在所難免。」和朋友吃飯,心情 欠佳不想說話,他們會說:「他的工作繁忙,太累了,所以較靜。」
我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常常忙得不可開交,是否用忙碌來逃避甚麼?
說了一大堆廢話,言歸正傳,今天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應該從哪兒說起呢?就從我第一天見到白若蘭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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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在病房連續值班二十八小時後,我拖著極度疲乏的身軀看門診,思想似乎不屬於我,和病人的對答只是神經反射。
「你是白若蘭嗎?」我低頭對著新記錄說,預計病人回應後便問有何不適。
「醫生,你的面色和我一樣蒼白,」白若蘭說:「是不是也有腎病?」
我抬頭,但見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瓜子臉,長髮,五官精緻,可惜面色白中帶黃,一看便知患有慢性腎衰竭。
慧心,我可肯定,白若蘭發病前一定是個極美麗的女孩子,客觀上比你還要美麗 (主觀上你比較好看,因為情人眼裡出西施 )。
我細讀私家醫生寫的轉介信,大意是說病人近半年常常覺得疲倦,抽血化驗,發現腎功能只剩正常的百分之十五。
「起初我以為她是因籌備婚禮而太累。」白若蘭身旁的男子說。
「他叫關志超,我的未婚夫。」白若蘭介紹。
我安排白若蘭入院作詳細檢查。彬彬有禮的關志超看看我襟前的名牌說:「謝謝你,沈學明醫生。」
一陣串的化驗,令白若蘭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終於,所有報告都齊備了。
「一定不會是好消息,」白若蘭對我說:「病房那麼擠,我住了一個星期你還不肯讓我出院,我的情況很壞吧!」
「是甲型免疫球蛋白腎病,」我直接道出事實:「目前醫學未有特效藥可治癒此病;我們會繼續跟進你的腎功能。你應有心理準備,將來需要洗腎。」
出乎意料,一個看似弱質纖纖的女孩子,竟可堅強地接受現實。她輕輕的應了一聲:「嗯。」
將來,並不遙遠,只是一年後。
我們在白若蘭的腹部放了一條塑膠喉,進行腹腔透析,每天三次將兩公升液體灌入腹腔,停留八小時後把液體放出來,以清除體內的廢物。白若蘭頗聰明,很快便學會所有步驟。
白若蘭和關志超的婚禮沒有如期舉行,不是他不肯娶,而是她不肯嫁。白若蘭說:「不知自己能活多久。」
「應該很久。」我安慰道。
「就是怕太久,」白若蘭緩緩道:「負累了他。」
「愛一個人,包括願意承擔。如果只肯分享而不肯分擔,那要酒肉朋友。」我說。
白若蘭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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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心,你記得那年我們去東平洲宿營嗎?清晨時分,我們攀上小山岡看日出,金光迸發,我把一隻指環套在你左手的中指,你當時美麗得如天使。一個人最美麗的時候,就是被愛情感動的一刻。
忽然,你哭起來,我以為你歡喜過度,但你愈哭愈厲害。我問原委,你幽幽地說:「我怕快樂不能長久。學明,你認為世上有沒有永恆?」
「有,」我堅定地答:「歷史就是永恆。今天我們甜甜蜜蜜地看日出,這件發生了的事情任誰也不能改變,這就是永恆。」
你拭拭眼淚,你細研究我送給你的指環。你問:「為甚麼指環刻了你的名字,沒有我的?」
「我本來也想刻上你的名字,但金鋪老闆反對。」我說。
「他為甚麼反對?」你出奇地問。
「金舖老闆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他對我忠告:『世姪,還是不要刻對方的名字較保險。』我不明所以,他解釋:『如果她不接納你的愛,你還可以把指環送給其他女孩子嘛!』」我笑道。
你踢了我一腳,我疼得呱呱叫。
有一天,白若蘭回來覆診,陪伴她的關志超問:「沈醫生,你對換腎有何看法?」他從文件來取出一疊資料,由互聯網絡下載的,內容全是關於腎臟移植。
「如果一切順利,換腎可大大改善若蘭的生活質素,她不再需要天天洗腎,服藥就可以了。當然,那些抗排斥的藥物會有副作用,例如降低身體的抵抗力,較易受細菌和病毒感染。」我說。
「我知道在某些地區不必輪候便可換腎。」關志超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香港,願意死後捐腎的人少,即使死者生前簽了捐贈證,但如果家屬反對,醫院不會強硬進行手術。於是,輪候腎臟時間往往以年計算。
某些地區,只要有錢,就可立即換腎,看似方便,然而若細心思考,這種制度有如將人體器官變成商品。人,只是一件貨物。
過了一個月,白若蘭沒有按時覆診,護士打電話給她,線路轉駁到關志超的手提電話。
我接過聽筒,雜音頗多,關志超說:「這是長途電話。明天若蘭便要動手術,她說如果成功,便跟我結婚。」
「祝她順利。」除了這句話,我想不到還可說甚麼。
慧心,道德上我不認同「購買」器官來移植,但如果有腎衰竭的是你,我會否走關志超的路?幸好我不用作這個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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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悄悄的降臨大地,上班時候,微涼初透。返抵醫院,文員交給我一個米白色信封,裡面是一張卡,我期待著關志超和白若蘭的結婚通知卡。打開,初秋頓成寒冬 -- 白若蘭死了,三天後出殯,關志超邀請我出席喪禮。
上山前一天,我穿著全黑的西服到靈堂。那套西服本來是做來和你結婚用的,希望你不會介意。
不見兩個月,關志超像老了二十年,根鬚沒有剃淨,眼皮浮腫。白若蘭的父母原來早已不在,她由祖父母帶大的。兩老沒有到場,白頭人送黑頭人,太難堪吧。
靈堂中的相片,是白若蘭患病前拍的。慧心,她果然「客觀上」比你漂亮!我在她的遺像前默禱,願她和父母快樂地活在天國。
「上天為何如此殘忍?」關志超沙啞地問我。
「嘗試站得遠一點看這段經歷,你會好過些。」我建議。
關志超茫然地看著我。
「你和她認識,相愛,共同面對困難,努力去克服,雖然表面上是失敗了,但其實你已嬴得許多寶貴經歷和回憶。」我說。
「我不要回憶。」關志超憤怒地叫:「我要若蘭!」
我同情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我說:「多恩愛的配偶,總要分開;有開始,必有終結;有生,就有死。」
「人生是否很無奈?」關志超沮喪道。
慧心,人生是否很無奈?你曾說過世上所有快樂都包含痛苦,因為萬事都有終結,快樂的盡頭,是失落、孤單和淚水。
我大抵呆了很久,關志超語帶挑戰地說:「你不是我,根本無法感受我的處境。理論人人都會說!」
我忽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病人權益日漸高漲,醫生的專業知識常常被病者和家屬挑戰。今天,竟然連我的愛情經驗也被質疑。
我沒有反駁,畢竟感覺並不是言語所能完全表達。簡單如喝一口可口可樂,無人能夠用言語準確表達它的味道。
抵家,洗過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反正明天是假期,索性起床寫這封信給你。
慧心,你知道我是多麼的惦念你嗎?
現代通訊科技一日千里,電話、ICQ、電郵、傳真...... 都很方便,但正如你所說,我很固執,我還是喜歡寫信的感覺。一筆一筆地寫,艱辛但堅定,像走人生的路。
慧心,明天你該可讀到這封信。你知道我每次放假,總會到你的靈位前燒一封信給你的。
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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