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3日
每天睡醒,我都希望昨天的一切只是場噩夢,可惜事與願違。
慧心患的是第二期乳癌,惡性細胞從左乳房走到左腋淋巴結。杜醫生打算切掉她的左乳房和淋巴結,再輔以放射性治療和化療。
「真的要切去嗎?」慧心問。
我點點頭。
她沉默下來。
我明白她的感受。乳房是女性的重要象徵。
「沒有甚麼比生命重要。」我說。
「但杜醫生說化療後可能失去生育能力。」她幽幽道。
「沒有甚麼比生命重要,」我再說一遍:「而在我生命中,沒有甚麼比你重要。」
我們相擁。窗外的落日鮮紅如血,彩霞漫天,兩頭燕子飛過長空,飛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手術很成功,六天後慧心出院。她的父母從美國回來照顧她。
慧心愁眉不展,吃得很少,本來已苗條的她變得更纖瘦。
「多吃一點啊!」我鼓勵說:「最好吃得像豬一樣胖,才可熬過化療。」
我走入廚房取雞湯,慧心的母親對我說:「慧心在這個艱難時刻最需要你的支持,有空請多來。」言詞間她似乎擔心我會撇下慧心。
「有空我會來,」我肯定地說:「沒有空也會來。無論環境順逆,疾病健康,我和慧心都共同面對。」
「慧心真有福氣。」她的母親微笑道。
*****
第一節電療,慧心躺在冷冰冰的床上,一副巨型機器對著她。技術員和我站在防輻射的窗外。
完成了,慧心如受驚的小鳥,瑟縮在我的懷裡。
「那種感覺,是無比的孤獨,只有我自己面對。」她抽咽。
是的,即使我多麼愛她,真正和病魔搏鬥的,還是她自己。我從未嘗過像此刻的心痛。
接著是化療,又是另一場酷刑。
她的父母常常勸她進食,但她嘔吐出來的,比吃下去的還要多。
「化療藥力過了,就不會吐。」我安慰慧心,也安慰自己。
「還得化療多少次?」蒼白的她問。
「每三星期一次,共三次。」
「肉體上的痛苦固然不好受,」慧心說:「但最難受的是看見你日漸消瘦,雙目無神。」
「慧心,我不希望失去你。」我的淚水如缺堤洪水,一發不可收。
這是慧心患病以來我第一次哭,裝堅強裝得太辛苦了,實在裝不下去。我坐在床邊,伏著慧心的大腿痛痛快快地哭,不知哭了多久,我睡著了。
好累。
慧心住的病房朝西,對著大海,右邊是山丘,排著一列列墳墓。
「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葬在地下,那裡又黑又擠。我希望火化,然後將骨灰撒入大海。」她對著西沉的紅日說。
「不行。」我說。
「為甚麼?」
「撒骨灰入會被撿控拋垃圾。」
慧心輕輕地打了我一拳,說:「你竟然當我是垃圾。」
我們開始拿死亡來開玩笑,這樣似乎比較容易接受。
忽然有人叩門,我打開門,是任神父。
「歡迎我來嗎?」
「當然。」慧心探頭出來說。
慧心證實患癌後,我沒有上教堂,甚至沒有祈禱。我仍然生天主的氣。
任神父把手杖掛在椅背,然後坐下。他右手執著慧心的手,左手執著我的手,平和地說:「很多人曾問我痛苦有甚麼意義,年輕時我可以就這個題目侃侃而談,現在閱歷多了,反而不肯定。」
慧心和我靜靜的聽下去。
「學明。」任神父說:「在慧心病發前,你愛她嗎?」
「當然愛,我知道自己會和她長相廝守。」
「你『知道』?」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但又很矇矓。
「你知道你愛她,」任神父解釋道:「但你沒有強烈感受到你愛她,直至她患病。」
慧心和我恍然大悟。的確,在慧心患病後,我們才深切地感受到那份不能分割的愛。
「我不敢說天主故意用痛苦來教曉你們相愛,」任神父說:「但痛苦並非沒有意義。」
第二次化療,慧心沒有吐得那麼厲害,大概是心情平靜了,但頭髮一片片的脫落。
「以前以為自己很獨立自主,到今天才明白根本沒有話事權,連一條頭髮也不聽從自己吩咐。」慧心無奈地說。
「頭髮不聽話,」我拍拍她道:「我聽就是了。」
「你真的聽話?」
「嗯。」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慧心問。
「一百件、一千件都可以。」
「如果我有甚麼不測,」慧心認真地說:「你儘快找個女伴。我不願意你長久活在痛苦的記憶裡。」
我躊躇,因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你說你會答應,不能失信啊!」慧心催逼道。
「好,好。」我哄她:「我答應吧!在你去世後三天內,我必定找到新女朋友。」
「我雖說『儘快』,」她抗議:「但也不用那麼快!」
*********
第三次化療後,進展似乎不錯。
「是不是五年內不復發就算治癒?」慧心問杜醫生。
「可以這樣說。」杜醫生笑道。
慧心打算如果五年內不復發,就和我結婚。為了讓她精神有所寄託,我跟她熱烈討論結婚地點,請哪些賓客,去哪兒度蜜月,我們甚至為了一些決定而有小爭執。
前景,似乎變得明朗。
一天,我正在專科門診看病人,傳呼機響起,屏幕顯示慧心的病房號碼。
「沈醫生,請你來病房。」杜醫生在電話筒中說。
我差不多是奔跑過去,腦中列出許多不同可能。
抵達病房時,慧心躺在床上,緊咬著下唇。
「她上廁所時,右腿忽然刻痛而跌倒,這是剛才照的 X 光片。」杜醫生遞給我。
X 光片顯示癌細胞轉移到右大腿骨,大腿骨斷了,慧心的癌病從第二期跳至第四期,也就是最未一期。
「怎會這樣?怎會呢?」我失控地大叫。
慧心執著我的手,柔柔的搓著,她同情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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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決定帶慧心回美國醫治,」她的父親對我說:「我們不是對你們沒有信心,而是乳癌病例美國較多,經驗較好。我的舊同學是一間乳癌中心的主管,想讓他試試。」
「慧心同意嗎?」我急問。
「其實......其實是她提出的。」
為甚麼她要提早離開我?我苦思不解。
「學明,你讓我去吧!」慧心冷靜地說:「若僥倖生還,我會回來找你;若不成功,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垂死一刻。」
「為甚麼?」
「那樣的道別,太傷感了。」慧心說:「我希望我們的道別,是帶著微笑,帶著盼望。你明白嗎?」
我擦了擦眼睛才點頭。
慧心和我緊抱對方,深深地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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