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日進近來變得沉默，巡房時只簡潔地給我一些指示，不再挑剔，下班時間一到，他就失蹤。
「他怎麼性情大變？」卜濟懷問我。

「不知道。」

洪日進的人緣不大好，深交的同事接近零個，大沒有特別問他。

又到了逢星期三的教授大巡房。一大群醫生走到呼吸系統專科病房，洪日進在一個女病人床邊開腔報告：「這位女士六十歲，非吸煙者，兩星期前咳出帶血的痰，照 X 光發現左下肺葉有一個二點五厘米直徑的圓形陰影。除了化驗痰液看看有沒有癌細胞外，我們將替她做氣管內窺鏡檢查。」

鍾教授點點頭，拿起 X 光片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走近病人，彎著身，輕聲地說：「洪太太，你放心吧，我們一定儘快找出病因。」

病人原來是洪日進的母親。

「費心了。」洪女士說。

我們移步到下一張病床，我看到洪日進一臉愁容。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此刻心裡寄予萬分同情。

次天洪女士接受檢查，我聽到負摃的醫生對洪日進說：「不太樂觀。」

又過了三天，報告出來了，證實是腺癌 -- 一種電療和化療都不大有用的肺癌。

「還有機會動手術把腫瘤切掉，」我安慰洪日進說：「別灰心。」

「謝謝。」他第一次向我道謝。

那夜，洪日進坐在母親的床緣談了許久，洪女士表現得很鎮定，她還會出手帕替兒子拭眼睛。

洪日進很愛他的母親。一個懂得愛母親的人，品德不會太壞。我開始對洪日進改觀。

機會，不是醫生說有就有。放射同住鶿檢查發現癌細胞已擴散全身。洪日進拿著報告讀完又讀，表情如墮進深谷。

「西藥能做到的很有限，」鍾教授對洪日進說：「會否考慮看中醫？我有一個中醫朋友，很可靠；雖然中藥大概也不能根治此病，但可以控制一段時間。」

洪日進接過名片。我知道他一定感到雙重痛苦，除了母親身患惡疾外，他的信念更受打擊，因他一向不相信中藥的。

洪日進請了一個沒有限期的長假，然後和母親離醫院。

上班，下班；日出，日落。我的生活如常，唯一分別是導師換了另一人，我們合作愉快。

再見到洪日進時，是他送母親入院。才兩個月，洪女士的飽滿身材變成瘦骨嶙峋。癌病真的佷可怕，如一場沒有先兆的風暴，打得人七零八落。

「日進，你回家好好休息吧！你已經兩天沒有睡覺。」洪女士對兒子說。

洪日進比他的母親更憔悴。

晚上我值班，護士來電說：「洪女士發燒，三十八度。」

「除了發燒，還有哪兒不適？」我問洪女士。

「背很疼。」

病情已到了這個地步，最重要是減輕病者的痛楚。我處方了退燒和抗生素，又君重止痛藥的劑量。

「要不要通知洪醫生？」護士問：「他說有問題可隨時找他。」

我還未回答，洪女士搶先說：「不要了，他很累。」

母子情深。

清晨時分，小鳥吱吱高歌，我輕快地步入病房。看看手錶，指針指著七時正。我先去看洪女士。

「你早。」我微笑說：「今天覺得怎樣？」

「還可以，」她答道：「燒好像退了。」她用手背探探前額。

病房助理送上早點，有吐司、炒蛋、煙肉和牛奶。

「太豐富了，我吃不完，」洪女士說：「沈醫生，你和我一起吃吧。」

「好。」我以往也曾和病人一起吃早點，但都是在醫院食堂，這是首次吃病人早點。

「味道不錯啊！」我說。

「你多吃一點，那才有氣力。」她說。

我慚愧道：「這句話該由我說。」

洪女士告訴我她的家庭狀況。洪日進的成長並不容易。

洪日進的爸爸是越南華僑，三十年多前來香港做生意，認識了洪女士。不久他們就結婚，洪女士懷了孕。

一天，洪女士收到越南寄來的信，上面寫著「緊急」二字，剛巧洪先生去了台灣公幹，洪女士打開信來看，晴天霹靂。

發信人是洪先生的母親，她說洪先生的太太急病入院開刀，叫他見字速回。

洪先生一直隱瞞著自己是有婦之夫。

洪先生回港後，證據確鑿，無法否認。洪女士就和他分手，自己帶大洪日進。

「若不是為了日進，我不會讓人稱自為洪太太。」

在六十年代，一個只有初中程度的女人要養大一個孩子並不簡單。

「幸好他很生性，讀書用功。」洪女士回憶道：「那年他唸小二，有天他在地上用粉筆畫畫，我問他畫甚麼，他說：『一幢大洋房，房子前面停了一輛汽車；我努力唸書，將來賺到錢就和你一起住這樣的房子。』」

「他真有孝心，」我由衷地說：「我也畫過類似的東西送給媽媽，但我沒有那麼孝順，只畫了一間小石屋，門前是口井，連自來水也沒有。」

洪女士哈哈笑了，這是她入院以來第一次笑。

「雖然我沒有住到這種豪宅，但日進真的很關心我。」洪女士滿足地說：「再者，見到他的事業也有點成績，跟同事又合得來，我很放心了。」

「嗯。」我簡單回應。

「他每天回家都告訴我白天發生的事，他說自己的人緣很好，下屬尊敬他，上司器重他，聖誕節教授還請他吃晚飯。」洪女士驕傲地說，就像許多以孩子的成就為榮耀的父母。

我決心讓洪女士無憾而去。我說：「對呀！洪醫生宅心仁厚，對師弟妹總循循善誘地教導，平日熱心助人，鍾教授最欣賞他，常常叫我們以他為榜樣。」

洪女士又笑了。

「媽媽，你今天的氣色不錯啊！」洪日進不知甚麼時已站在我後面。

「差不多時間要開始巡房了，先行告退。」我窘道。

我走出病房，洪日進追上來。

「衷心感謝你。」他說。

「對身患絕症的病人，醫生的任務是讓病人平安地離去。」我說。

我拍拍他的肩，著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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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我探訪任神父。

「有何貴幹？」

「想辦告解。」

「又想作弄我？」任神父皺眉。

「每次告解我都是認真的，」我說：「只是你認為我不認真而已。」

任神父嘆了一聲，問：「做錯甚麼事？」

「耶穌教導我們，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再說便出於魔鬼。今天我對著垂死的病人說謊。」

我扼要地敘述經過。

「話雖如此，任神父包容地說：「你記得耶穌給我們最大的誡命是甚麼？」

「愛，」我答道：「愛天主和愛人。」

「就是了。」任神父滿意地說：「一切以愛行事。」

「那麼我不用罰抄天主經吧？」我高興地問。

任神父用手拍我的頭。

自從遇上洪女士後，我對洪日進改觀了。每個人心中，都存有愛，只是這份愛有時被其他事物蒙蔽。又或許洪日進的愛心從來沒有被蒙蔽，而是以往我的眼睛被成見蒙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