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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01月18日
  春假後的一個星期日,佩娟到學校來找我,這是她第一次到南部來,我本該好好盡地主之誼,可是我在此地雖已過了近一年的生活,但平常的主要活動區域不過就是校園內及學校附近的幾條街道,實在是不知道該帶她到哪里去參觀,而且她只有短短一天的假期,當天就要必須要搭車趕回北部,所以便找阿銘及徐桂慈當陪客,陪著我們一起到處逛逛。
  阿銘和徐桂慈相識的經過,我在很早以前便曾一五一十的向她報告,因為我常在她面前提起他們的事,所以盡管雙方只是初次見面,但其實佩娟對他們并不陌生,加上佩娟向來是個個性開朗,沒有什麼架子,極易相處的人,沒多久便可以與他們熱絡地天南地北聊開來。
  徐桂慈從小在這個都市中長大,對各處的風光景致、名勝古跡都是如數家珍,了若指掌,可算是一匹識途老馬,所以整天的行程都是交由她來策劃、安排。
  我們騎著機車在各大街小巷間閑逛,最後來到海邊的一家餐廳用餐,隔著大片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海波激岸,無數的浪花像煙火般在半空中綻放,呈現出一片壯闊的景象。
  海邊的風勢極為強勁,海灘上的沙礫被卷起層層漣漪,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深刻的皺紋,遠處似乎有幾個小孩子正在嬉鬧,在夕陽的余暉下看得并不真切,而室內的我們卻像是身處於另一個世界。
  大廳中擺著許多原木制成的桌椅,外貌均是奇形怪狀,各異其趣,充滿自然古樸的原始風味,此時店里的生意并不好,沒有多少客人,因此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樣子,我們幾個人正默默感受這片刻的寧靜。
  我不禁感嘆,對徐桂慈說:「這里真是個好地方!」
  「這是我和桂慈發現的。」阿銘邊說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在報章雜志上看過幾次介紹,有一天心血來潮便和阿銘按圖索驥尋過來,沒想到就這樣喜歡上這里,從此之後我們便常來,有時候叫 茶或喝杯咖啡,看看書、聊聊天,甚至只是望著這片海發呆,便可打發一個下午,我和阿銘說過好幾次,有機會一定要帶你來這里看看,相信你會喜歡的。」
  「你們在這里真好,可以有知心好友相伴,我在北部就算能找到一個像這樣的好地方,還是不免形單影只、顧影自憐。」佩娟埋怨。
  「喜歡上一個人時,只要能在心里為他留有一個獨特的位置,有時候保持一段適當的距離,讓彼此都有一個可供喘息的空間,又何嘗不是件好事,像我和阿銘幾乎成天膩在一起,難免也會有厭煩的時候。」徐桂慈安慰她,并饒富深意的瞧我一眼。
  我回答:「可是我們的距離實在太遠了,與你和阿銘比較起來,我們這種分散一南一北的情況便像是牛郎織女般悲慘。」空間的差距確實是我和佩娟情感問題上的一大隱憂。
  「人家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何況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是在朝朝暮暮?」阿銘突然語出驚人,說出幾句似是而非的渾話。
  我忍不住伸手在他肩頭擂上一拳,「什麼時候變成這般文謅謅。」
  阿銘揉著臂膀,「喂!這是肉做的,打了會痛,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你可不要成了小人!」
  我笑起來,對徐桂慈說:「真有你的,居然可以將他這樣一個粗鄙之人改變成氣質與內涵兼具,甚至還能出口成章。」
  「別再損我,給我留點顏面行不行?我本來就極有天份,只是缺乏名師指點,如今有桂慈幫我,自然是士別三日要讓你刮目相看,你再那麼口無遮攔,隨便亂講話,當心我在你女朋友面前掀出你的底牌,把你在寢室里干過的種種糗事全部和盤托出。」
  這一來不免引起佩娟的興趣,接著問:「什麼糗事?不妨說幾件來聽聽,讓大家開心開心。」
  我連忙向阿銘道歉:「好啦!好啦!對不起,我不過是和你開開玩笑,何必這麼當真呢?」我們在一起住久了,自然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把柄握在人家手中只能隨他予取予求,任人宰割。
  佩娟還想追問,徐桂慈卻輕按她的手背制止,并為我解圍,「男人這種動物嘛,就是好面子,特別是在這種公開場合里最好為他留點顏面,等你們私下獨處的時候再好好拷問他就行了,況且阿銘的話大概也是夸張的成分居多,你不必在意。」
  佩娟說:「今天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暫時就放你一馬。」
  我松了一口氣,向徐桂慈投出一個感激不盡的眼光,并連忙改變一個話題,「聽說你要辭去文藝創作社的社長職務?」
  「是啊!我最近實在是太忙了,沒有時間去處理社務,與其讓它在我手中荒廢掉,還不如早點交棒,由那些有沖勁的人去努力。」
  我對阿銘說:「為了和你談戀愛,她寧可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
  「對啊!據說文藝創作社的人對我們倆都十分不諒解,尤其是恨我搶走他們社內最重要的臺柱。」雖是這樣說,但阿銘臉上卻是露出驕傲的表情。
  我提醒他,「那你以後走在路上可得小心點,對他們社團中的社員要盡可能避而遠之。」
  徐桂慈替阿銘解釋:「我早就和社團內的成員說過,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阿銘沒有任何關系。」
  佩娟問徐桂慈:「你不是一向喜歡從事文藝創作嗎?而且社團也辦得有聲有色,如何能割舍掉這一切?」
  「我的時間就只有這麼多,要談戀愛,又要注意學業成績,如果還要顧及社團,根本是分身乏術,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做出這樣的決定,選擇對我而言比較重要的事。」徐桂慈緊緊握住阿銘的手,用堅定的語氣說著,一副誓死不悔的神情。
  佩娟有些氣憤,「真不公平!為什麼一旦陷入愛情的漩渦之後,總是要由女人來為男人犧牲?」
  徐桂慈心平氣和的說:「我是心甘情愿,并不覺得委屈。」
  「我才不會這麼傻。」佩娟仍是不贊同她的說法。
  「這不是傻,而是一種幸福,你只是還沒有遇到需要做出抉擇的關鍵時機,否則恐怕你也會是一樣的。」
  我連忙向佩娟保證,「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絕不會稍加阻攔。」
  對於愛情,我除了渴望分享之外,并堅持雙方都能擁有某一程度的自由,不使自己成為對方的牽絆與負擔。
  就在這般閑談之間,夜幕低垂,天色漸漸暗下來,餐廳的生意逐漸好轉,突然間客人多了起來,變成人聲鼎沸,鬧哄哄的吵成一片,原本靜謐的氣氛被破壞無遺,我們也決定離開。
  我送佩娟去搭車,離發車前還有一段時間,正在候車時看見站外有家園藝店,便決定進去逛逛。
  這店雖小,但各種常見的花朵樣式倒是十分齊全,花團錦簇,五彩繽紛,好不熱鬧。
  佩娟邊欣賞邊向我說:「阿銘和徐桂慈他們兩個人看來真像是一對璧人。」
  我點頭表示同意,「如果是在幾個月前,有人告訴我他們會成為情侶,我一定不會相信。」
  「感情這種事就是這麼難說,原本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人,也會有發展的空間和可能。」
  「那你想過我們沒有?我們的相遇不也是挺傳奇的?」
  「可是我不曉得我們的未來會如何。」我看到她眼中隱隱浮現一抹憂郁的神色。
  我問她:「你父親知道我們倆的事?」她的父親大概是我們目前感情路上最大的阻力。
  「知道,」她側著頭回想,「上次我們在車站被他撞見,回家的路上他便問過我。」
  「你怎麼回答?」我有些緊張,不知道她會如何向她父親解釋。
  「說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對我而言意義極為重大。」
  這話說得有些模棱兩可,但我深知她有她的難處,自然也不去強求,接著又問她:「他有什麼反應?」
  「我父親覺得你太過年輕,如果只是單純的交交朋友他還不反對,但不知道你對於將來會有什麼規劃?」
  我誠實的告訴她:「我還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大學四年畢業後就只能聽天由命,乖乖接受分發,到未知的某地去教書,有機會或許報考國內的研究所,至少念出一個碩士學位來,再安安份份的入伍當兵去,盡完對國家應盡的義務,幾年後找個機會調到離家較近的地方,繼續一輩子教書的工作。」聽來似乎是胸無大志、乏善可陳,但畢竟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沒什麼好抱怨。
  「這就是你對人生的規劃嗎?除了學業和事業之外便沒有別的事了?」
  「比如說……?」我不曉得自己還忽略了什麼。
  「比如說家庭、婚姻還有養兒育女等。」佩娟一針見血便指出我的不足之處,可見年齡上的差距確實造成我們對人生問題有不同的思考方向,她說的這些都是我未曾碰觸過的領域。
  我抓抓頭發,說話有點結結巴巴,「我……還……沒想到那麼遠的事。」畢竟我才只是一個剛屆滿成年,尚在就學中的學生,如何能想到這些。
  佩娟癟癟嘴巴,好像對我的答案不甚滿意,「你有沒有發覺,在你計劃的未來里都只有你自己,哪有我的位置存在?」
  我聽清楚她的意思,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們間那股愛情的浪漫與沖動已逐漸平淡,現在開始必須回到現實生活當中,再重新考量各種實際的問題。
  我們保持一段長時間的靜默,最後還是佩娟先開口:「別想那麼多,反正我們都還年輕,以後的事等將來遇上了再說吧!」
  佩娟安慰我,然後又對我說:「我想送你一盆盆栽。」
  我嚇了一跳,對她說:「我這個人一向粗心大意,個性疏懶,根本不會照顧花朵,你送盆栽給我只怕要被糟蹋。」
  「這盆不會,」佩娟挑了一盆萬年青遞給我,「它的要求十分簡單,只要放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必要時記得換水,就能讓它常保翠綠。」
  我慎重地接過盆栽,想著今後我們的愛情會不會如這盆萬年青般綠意盎然?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那我要送個給你!」我特意選了一束嬌艷欲滴,正在怒放中的玫瑰花回贈給她。
  這是我第一次送花給心儀的女性,她卻搖手不肯收下,「謝謝,可是我不想要這個。」
  我大惑不解,忍不住問她:「為什麼?」
  「這玫瑰雖美,但擺在書桌前,就算我再小心的呵護,沒多久終究還是要枯萎的,我不喜歡看見殘花凋謝時的凄涼景象。」
  沒想到她還有這層心思,也只得隨她的意思,「那你自己選一個好了。」
  「我想要這個。」我們細看花店里所有的花草樹木,最後她居然挑上一盆仙人掌。
  我很好奇,問她:「為什麼挑這個?」這未免太奇怪了。
  「仙人掌的生命力極強,即使是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依然能夠生存下去,如果細心照顧的話,或許可以盼到它開花也說不定,我沒見過仙人掌開花的樣子,很想看一看。」
  等候許久,車子終於進站,我目送佩娟上車,并向她揮手道別,臨別前她朝著我大喊:「等仙人掌開花時,你會來看嗎?」
  我用肯定的語氣回答:「我一定會去的!」
  帶著佩娟送我的萬年青回到宿舍,我把盆栽擺在窗前的陽臺上,阿銘笑我:「你也開始學女孩子家拈花惹草?像你這樣笨手笨腳的大男人,能夠照顧得來嗎?」
  我不理會他的嘲弄,極具信心地說:「只要有充足的陽光、空氣和水,還有耐心,我有把握讓這盆栽長得十分茂盛。」
  或許因為年輕吧,對於未來始終充滿著樂觀與積極的態度,甚至不免開始遙想佩娟那盆仙人掌開花時的景像。
  在學期當中,我和佩娟間為了要見上一面,經常必須南來北往不停奔波,這樣的情況直到暑假來臨時才稍見好轉。
  六月份才剛到,我便眼巴巴的盼著七月,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結束,我立刻急急忙忙收拾行囊,準備打道回府與佩娟團聚。
  佩娟問我:「長達二個多月的暑假,你有什麼計畫?」
  「想去打工!」這是我早就打定的主意。
  佩娟揚起眉,問:「你缺錢用嗎?」
  我搖頭回答:「不是!我在大學讀的雖是公費學校,不用向父母伸手要注冊費,但平時的零用錢還是必須仰賴家里資助,想到自己早已屆成年,但在經濟上卻還不能獨立自主,不免覺得汗顏。」
  佩娟摸摸我的頭,「嗯,小男孩終於長大,你開始以男人的角度來思索問題。」
  我噘著嘴巴、甩甩頭,有點不悅的說:「你總愛把我當成小孩子看!」
  佩娟笑笑,「怎麼?不過跟你開個小玩笑你就生氣了?這樣未免太小家子氣,顯不出男人的氣度。」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我已經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不僅在實際年齡上和她有差距,在人生的閱歷上也是遠遠落在她之後,而這一直是我最介意的事,我深知,如果我不能使她對我產生男人般的依賴與信任,不能提供她充分的呵護與安全感,那我們這段感情最後勢必無法長存,所以我不斷努力想加速自己的成長,可又偏偏找不出一個能令人快速成熟的秘訣。
  我暫時拋開這個惱人的問題,反問她:「那你呢?暑假中有何打算?」
  「透過一個朋友的介紹,我想到報社去實習。」
  我很贊同她的決定,「你對媒體記者的工作一向極具興趣,如今正好可以把課堂上所學的理論和實際的情況兩相比較、相互映照。」
  「其實我還有另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
  「學校下學期要舉辦報導文學獎,我想利用這個機會,順便找個題材,好好寫篇報導。」佩娟早有往新聞界發展的計畫,不像我總是胸無大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混日子。
  於是我在報紙的分類廣告欄上找到一個餐廳服務生的工作,每天忙進忙出的招呼客人,有時候即使受顧客或老板的責罵,也只能有苦往肚里吞,還得裝出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
  佩娟則在地方上的一家小報社工作,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一旦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不論身在何處,只要接到任何訊息便得放下手邊所有事務,趕赴現場采訪。
  因此雖然我們還是處於同一個市鎮,卻是各忙各的,除了偶爾能通上電話聊上幾句之外,也鮮少有碰面的機會。
  一日我正在餐廳後的廚房中洗著油膩膩的碗盤,大智卻突然跑來找我。
  我擦擦手上的肥皂泡沫,沒好氣的問他:「沒看到我正在忙嗎?」
  「對不起,如果不是緊急的事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大智向來是個大而化之,凡事吊兒郎當的人,但現在卻是一副手足無措、氣急敗壞的模樣,我不禁安撫他:「有什麼事,你慢慢講,我一定會盡量幫你的。」
  大智提出他的要求,「能不能陪我到警察局?」
  我大吃一驚,問:「發生什麼事?」
  「快跟我走,路上我再解釋給你聽。」他便伸手將我往外拉。
  朋友有難,自然得出手相助,此刻正是餐廳中工作最忙碌的時候,我好不容易向面色鐵青的老板告假,便隨他直奔警察局。
  途中大智告訴我:「小慧出事了!」
  大智這麼著急居然是為了小慧的事,我不免感到奇怪:「你們不是早就分手?」
  「對啊!我們已經快要有半年沒有連絡,剛剛接到她的電話時我還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正在警察局中,要我去保她出來。」
  「她犯了什麼罪嗎?」
  「聽說是詐財。」
  「她的家境不是挺富裕的嗎?為什麼還需要出外詐財?」
  「電話中也說不明白,她只是要我趕快去保她出來,我這輩子從沒進過警察局,不敢一個人去,想來想去只好請你陪我走一趟,給我壯壯膽。」
  走進警察局後,才知道情況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許多。
  警察局內像菜市場般鬧哄哄的,有個看似剛成年的男子被拷在墻角邊,穿著花花綠綠的襯衫,讓人看得眼花潦亂,腳上沒有穿襪子倒踩著白色步鞋,頭發染成五顏六色,右手背上都有一個老鷹的刺青,打扮得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樣子,一看便是平常在街頭四處閑蕩的流氓、混混之輩。
  小慧則自己一個人獨自坐在另一側的角落上,臉上濃妝艷抹像是戲臺上唱大花臉的角色,兩耳戴著一個過份夸張的大耳環,猶自不斷晃動,其他身上的項鏈、手環、戒指……等各式配件更是不一而足,上身穿著火紅色細肩帶的中空裝,露出大半的腰肚,下半身只著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熱褲,腳下則是套著黑色的高筒長靴,像極了在花街柳巷賣笑維生的阻街女郎,若不是她先主動向我們打招呼,我和大智根本就認不出她來。
  小慧見到我們先是露出興高采烈的神色,忽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略感羞愧地低下頭,不敢正視我們。
  警局內一位年輕的警員見到我們走進來,便迎向前來問大智:「你是她的家人嗎?」
  大智大概太過緊張,「嗯嗯啊啊」說了老半天,可是誰也聽不懂他想表達些什麼。
  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好代他回答:「不是,我們是她的朋友,請問她犯了什麼錯?
  要不要緊?」
  警員沉吟老半天,指著墻角那個男人說:「她和那名幫派份子串通好,專門騙些單身男子到賓館去開房間,然後便利用仙人跳的手法來詐財,這件事說來有點復雜,況且她還未成年,所以最好是通知家長來處理比較適當。」
  小慧聞言,立即驚叫:「不要!絕對不可以讓我爸爸知道這件事!」
  大智連忙趕過去安撫她,只見小慧將臉埋在大智的胸膛,口中仍斷斷續續喊著:「絕對……絕對不可以找我父親……!」
  警員則說:「我已經跟她說了很多遍,像她這個樣子,家長如果不出面,問題便很難解決,恐怕要拖很久,你們既然是她的好朋友,便盡量勸勸她吧!」說完便離開,繼續處理其他的業務,不再理會我們。
  大智無奈的望著我,希望我能幫忙想個辦法。
  大智曾經告訴我,小慧的父母早在她稚齡時期便已離異,母親改嫁多年,長久以來幾乎都沒有什麼連絡,一時間根本也不知道要從何找起。
  我輕聲問小慧:「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現在在哪里?還是早點找他出面,否則這樣一直僵在這里也不是辦法,難不成你想一整個晚上都窩在警察局里嗎?」
  我和大智剛進警察局時,小慧的臉色還能鎮靜如常,如今經我提及她的父親,豆大的眼淚便撲簌簌地不停滴落,一下子便將她臉上的濃妝暈染開來,像個調色盤似的。
  大智掏了半天口袋也掏不出什麼東西來,神情不免有些尷尬,我立時反應過來,大智這個人一向不帶手帕在身上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遞過自己的手帕,化解他的窘境,「用我的吧!」
  「謝謝!」大智接過,向我道謝,伸手擦掉小慧臉上的化妝品,「不要再哭了,你現在這張臉就像大花貓一樣。」
  小慧止住哭泣,睜大眼睛瞅著大智問:「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像鬼一樣?」
  「噓!先不要說話。」大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仍然仔細地進行手上的工作,我從未見過大智如此專注的神情,心頭不免覺得一陣感動。
  大智總算把小慧臉上糊成一團的妝清理乾凈,露出她原本清麗的臉龐,「好了!這樣才是我從前所認識的小慧。」
  我問小慧:「口渴嗎?」她點點頭,我拿一杯水給她。
  小慧喝下一口水後便開始逐一取下身上那些叮當作響的配件,大智則脫下自己的外衣為她罩上。
  大智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柔聲的說:「你知道嗎?在我眼中,這般自然的你便是最美的容貌,你根本不需要這些雜七雜八的鬼東西來掩蓋你的美。」或許是真摯誠懇吧,沒想到大智說起情話來竟是如此動人。
  小慧情緒稍見恢復,抬頭問我們:「你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又對大智說:「尤其是你,我們已分手那麼久,居然還這麼關心我,我實在是沒有什麼人可以依賴,只好懷著病急亂投醫、姑且一試的心態找你試試,單純想碰碰運氣而已,并未抱有任何期望,沒想你還是來了。」
  大智說:「我們畢竟相識一場,何必如此見外。」
  「別再說這些客套話,我們趕快想辦法離開這兒吧!」我向小慧提議,「還是趕快找你父親出面。」
  小慧咬著牙,恨恨的說:「我父親和他的新婚老婆現在大概正在歐洲蜜月旅行,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哪能管得著我?」
  大智驚訝,「你父親再婚了?」
  「男人還不都是好色之徒嗎?他見到那個狐貍精後便什麼都忘了,心里頭根本沒有我這個女兒的存在。」她這一罵把天下所有男人都罵上了,我和大智顯得有些訕訕然,不知該如何答話。
  小慧望著我們,突然醒悟自己失言之處,連忙更正,「當然,也有少數例外的好男人,我剛才說的并不包括你們。」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慢慢從頭說起?」我心中有無限的疑問。
  小慧他們家從好幾代前便是地方上的大財主,她的父親是家族同輩中唯一的繼承人,可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在當年大部份人家仍舊貧困的時代,他即過著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少爺日子,從小到大生活中的各項細節均有旁人代為打點妥當,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全家上下亦將他當成小祖宗、活寶貝看待,凡是他的各種要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百依百順,不忍稍加拂逆,然而唯一不能讓他趁心如意的大概便是他的婚姻大事。
  為了商場上的合縱連橫,擴大家族事業的勢力范圍,在他尚未出世之前早已被指腹為婚,和其他大家族有聯姻之議,雖然後來時代日益昌明,社會風氣隨之丕變,大家對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再那麼認真,這事便鮮少再有人提起過,他的父母起初也并不勉強他,只是隨他個人意愿和喜好,自由選擇,誰知碰巧他的家族事業正遇到極重大的挫折,瀕臨破敗的邊緣,必須仰賴對方的全力支助才能渡過難關,這一來聯姻之議又被論及,并成了決定整個家族存亡的唯一希望。
  對於這門親事其實他沒有什麼好惡,女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談不上特別的情感,不過就是彼此早已熟識多年,能相互了解對方的個性,即使生活在一個家庭中,大概也能習慣吧!況且他早已過慣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成了貧困小戶,恐怕自己也不能適應,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形下,他只好不表反對的意見,任人擺布,一樁買賣式的婚姻便如此產生。
  藉著這場婚姻,家族獲得充裕的資金後,果然逆轉情勢,安然渡過險境,他的新婚妻子更被視為活菩薩、大救星,在家中的地位更形尊貴與崇高,甚至有凌駕他之上的趨勢。
  幾年之後,上一代的長輩逐漸 零,他開始正式掌理家族企業的大權,由於天資聰慧,并受過良好的教育,再加上自小從父老叔伯處耳濡目染的影響,他得以充分發揮、大展長才,沒多久便將整個家族企業推上另一個顛峰。
  而小慧便在這個時候出生。
  大智贊嘆:「這是一個人人稱羨的幸福家族寫照。」
  小慧緩緩搖頭:「只可惜,這些所謂的幸福到頭來不過像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我不免要追問:「怎會演變到後來的樣子?」
  小慧出生後的前幾年她的家庭還當真是一幅和樂融融的景象,但過了不久她父親在事業上先後數次遭遇瓶頸,始終無法更進一步,他便以為自己此生的成就與發展已達極致,只有期望未來能有個兒子可繼承衣缽,繼續擴展他的事業版圖,偏偏小慧的母親在生下她時因為難產的關系,失去生育能力,不可能再有懷孕的機會。
  小慧的父親雖然一向對她疼愛有加,但心里總還存著重男輕女的觀念,只要想到辛苦大半輩子,努力打下的江山居然後繼無人,眼看將來偌大的家業不免要拱手讓人,便心有不甘。
  小慧的父親隨著年紀漸長,事業心卻轉淡,但是無論如何都想要有一個子嗣的渴望卻越來越強烈,曾經幾次在外出軌偷腥,無非都是為了這個原因。
  小慧的母親倒也不是省油的燈,頗為精明能干,小慧父親每次稍有外遇的徵兆,往往才只有些微風吹草動的謠言產生,她便即刻警覺,親自出馬直接登門拜訪,開門見山、毫不避諱,一方面說之以理,一方面動之以情,再加上銀彈攻勢和法律恐嚇兩面夾擊,軟硬兼施,幾乎沒有人能招架的住,因此小慧父親曾傳過的緋聞、韻事雖然多到在同行間常被引為笑柄,最後卻總是無疾而終,從來沒能真正成功過。
  其實夫妻既已生疏到這種程度,再加上本來兩人間的婚姻原就僅是在交易與妥協下產生的,完全沒有什麼情愛為基礎,發展至此整個家庭便幾乎是名存實亡、幾近崩潰。
  只是雙方家族都是業界的大亨,兩家人要好時在生意上往來頻繁,有著千絲萬縷、休戚與共的緊密關系,在尚未厘清一切、劃清界限之前,表面上仍得和和氣氣,在各式宴席場合中同進同出,裝成一對恩愛夫妻,暫且還不能撕破臉。
  這對夫婦盡管在人前是如此不露痕跡,但在私下卻又是另一種模樣,而最清楚所有底細的便是小慧,雖然當時年紀尚輕,但父母每一幕大聲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的景象卻深印在她幼小的心坎里,即使到日後成年時,仍會不斷在噩夢中重現。
  歷經數年風風雨雨的爭斗,不斷地彼此傷害後,小慧的父母早已身心俱疲、滿是傷痕,最後還是走到小慧最擔心害怕的結果,雙方終於達成協議,同意離婚。
  在這段過程當中,小慧的母親早就對她沒有任何愛意,也不再親近,小慧甚至還能隱約察覺到,母親在心中一定曾暗暗怪罪她,當初就是因為生下的是「她」而不是「他」,并且還連帶害母親失去生育能力,才造成後來家庭失和的局面,所以母親離開時才會情愿放棄監護權,根本不愿帶小慧走,也不愿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事實是不是如此,小慧再也沒有機會問母親,因為聽說沒多久後她便改嫁他人,并移民到國外去了,當時的她才只有十歲,卻要從此在心中背著這個沉重的負擔,直到現在。
  兩人的婚姻關系雖告終結,但雙方家族的勢力卻由此正式開始絕裂,精明的商人本該是求財不求氣的,但實在是彼此心中都有著難解的怨恨,竟導致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失去理性的結果,雙方勢同水火,全面宣戰,大打出手。
  小慧的父親窮於應付這些商場上的爭戰,無心也無力再多勻出一點時間來陪伴小慧,雖然在物質上父親并不吝嗇,總是盡可能給她最大的滿足,但在小慧的成長過程中,缺席的父母卻是她畢生最大且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長期互相拼斗下來,雙方都是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早是彈盡糧絕,欲振乏力,已呈強弩之末,成為茍延殘喘之勢,最後只好各自草草鳴金收兵,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收場,誰也沒占到絲毫便宜、討到半點好處。
  這些年來,小慧家依靠剩下的幾分田產雖然尚能維持豐衣足食的生活,但聲勢卻是大不如前,一切都從炫爛歸於平淡,家中往來的親朋好友也跟著明顯減少起來,小慧的父親再也不必每日為俗務纏身,弄到日以繼夜、晨昏顛倒的地步。
  小慧并不為此感到憂心,甚至還在心中竊喜,天真的以為,父親從此之後便會安安份份的重返家庭,給予她迫切需要的父愛與溫暖。
  沒想到她父親過慣以前那種頤指氣使、威風凜凜,隨處都有人巴結奉承的熱鬧生活,著實不甘寂寞,只好往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處尋去,妄想用大把鈔票換取短暫的繁華風光。
  最傷小慧的心莫過於半年前,父親結識一名歡場女子,對她深深迷戀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最後傳出該女子懷有身孕的消息,且經檢驗結果得知將會是一名男嬰,這對一直期盼能有個兒子繼承家業的父親而言,自然是莫大鼓舞、樂不可支,當下便決定要娶該女子為妻。
  此際小慧已成長至青少年時期,正是最叛逆的階段,同時也真的害怕父親有了新婚妻子後,必會更加冷落自己,所以對父親這門續弦的婚事是毫無理性,一味瘋狂地反對到底。
  這對父女間的關系向來就不甚親密,如今更是降到谷底,一次強烈的爭吵中,父親怒不可抑,突然失手甩了她一巴掌,小慧氣憤不過竟離家出走。
  「自小到大,父親從來不曾打過我,這次居然為了那個女人……」雖然早已事過境遷,小慧仍是恨恨的說著。
  我關心的問著:「你單身一個女孩子,逃家後能躲到什麼地方去?」
  「去找大智啊!就像這次一樣,他是我唯一的避風港。」
  「啊!」大智突然醒悟,「所以那次你到學校去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沒錯!」小慧承認,「雖然到學校找你時,你正在進行極重要的實驗,沒空陪我,但即使只是留在房中等你,知道不論多晚,你終究會回來,這讓我有個可以期盼的希望,是你讓我對人世間的情感還保有一點信心。」
  「對不起,當時我太投入於研究,冷落你。」
  小慧搖頭說:「不!你并沒有犯下什麼錯。」然後便問大智:「還記得我們最後為什麼分手嗎?」
  「我不肯送你一程,陪你回家。」
  只見小慧點點頭卻又連忙搖頭,這下我和大智都迷惑起來。
  「可說是,但也不是這個原因。」小慧解釋:「我相信你確實愿意真心照顧我,我只是還想試一試,想知道你愛我多深,肯愿為我付出多少、犧牲多少。」
  「啊!」我在心中忍不住一聲長嘆,知道這些前因後果,我終於恍然大悟,明了小慧為何會對大智始終懷有不安定、不安全的感覺,因為她是那麼渴望有人溫柔相待,卻又害怕隨時失去真愛。
  小慧接著說:「我既能夠自己長途跋涉的到學校找你,又怎會無法一個人返家呢?」
  或許是當局者迷,大智顯然還不能明白小慧的意思,所以問她:「可是你不就為了堅持要我送你回家,才在月臺上和我大吵一架?」
  「我是故意無理取鬧,看你能容忍我到什麼程度。」小慧有些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大智高喊,看來這只呆頭鵝總算開竅,「可惜我沒能通過那次考驗。」
  「你還沒搞懂嗎?」我進一步向大智補充,「就算你那次肯花時間陪她回家,還是會有下一次的考驗。」
  小慧同意,「而且考驗會不斷持續,直到你承受不住為止。」
  大智垮著臉說:「這不就像是破壞實驗一樣嗎?」
  這下輪到我和小慧被弄糊涂。
  大智說明:「在工程研究上,有時候為了檢驗某個物體所能承受的最大壓力,必須在試體上不斷施壓,直到崩潰為止,如此便能準確的測出其抗壓強度。」他不愧為學理工出身的人,居然可以舉出這麼貼切的例子來說明。
  小慧問:「這種實驗絕對不能用在極珍貴、極稀少的物質上吧?否則即使得到答案又有何用?檢體一旦遭到破壞,便再也不能復原。」
  我下了最後的結論,「所以愛情是不能用這種方法來檢視的。」
  「看來我是選錯了方式。」小慧苦笑。
  大智指著墻角那個混混問:「那他又是怎麼一回事?」
  「和你分手後,我不想回家,也沒什麼地方可去,在外游蕩好一陣子,後來實在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正巧遇見那個人,他說只要我乖乖和他配合,他就可以幫我賺錢維生,為了混口飯吃,同時為了薄懲天下的好色之徒,我勉強答應與他搭擋,沒想到這次居然未能摸清對方底細,碰上喬裝成尋歡客的便衣刑警,終於失手被補。」
  小慧其實說得極為含蓄,甚至在某些關鍵點上仍有交待不清之嫌,譬如:她與該名混混間如何合作?犯過幾次案?有沒有成功過?有多少被害人?騙了多少錢?但怕她感到困窘及難堪,我和大智都接受她的解釋,不再逼問其他細節。
  不過大智還是要提出最重要的問題:「可是,現在我們要如何解決當前的問題,帶你離開警局?」
  正當我們仍在為此大傷腦筋之際,又有新的情況產生。


於04年1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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