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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0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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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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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後的一個月我終於能體會什麼叫「獨守空閨」的寂寞,由於我忙碌的社團活動工作剛好告一段落,現在開始則輪到我每天夜里留在寢室里看家,而阿銘自然是「夜夜春宵」,一天到晚往外跑,與徐桂慈正是陷入熱戀當中。
  一天夜里我正在屋內寫信給佩娟,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回來啦!」阿銘竟然這麼囂張,學我從前進門時的呼喊。
  「你回來了!」我連頭都不肯抬,只是敷衍似的回應著,早看膩他那副完全沉醉在幸福當中的嘴臉,不過其實更主要的原因大概還是為了怕觸景傷情。
  「還在寫信給女朋友?」阿銘大概心情好,便涎著臉,多跟我談兩句。
  想想也真好笑,我怎能因為看到朋友的快樂便跟他反目?所以不免放緩口氣問他:「又去哪約會?」這是我最好奇的部份。
  阿銘的真誠或許會令徐桂慈感動,但他們是一文一武、一動一靜,徐桂慈愛藝術,阿銘則熱愛體育活動,嚴格說來,兩個人的世界幾乎是沒有交集的,如果光是只有一時的沖動,這一段戀情如何能持久?
  「我們今天去看職棒。」阿銘興奮的說。
  「哦!」這倒令我有點意外,「她也會看職棒?」很難想像徐桂慈在棒球場邊瘋狂為球員加油的樣子。
  阿銘笑著說:「你不知道,剛開始她居然連棒球的規則都不知道。」在阿銘的世界里大概無法想像會有這種人存在。
  「那怎麼會……?」
  阿銘問我:「你有沒有親自去球場感受過那種幾乎令人熱血沸騰的氣氛?」
  我點點頭,那種感染力的確極為強烈,尤其是當你和支持同一隊伍的球迷在一起時,在現場看球賽的魅力簡直要令人著魔,大家的情緒起伏完全受場上各種情況所左右;當然,照心理學家的說法,這只是一種群眾集體催眠的現象,可是誰會管那麼多?
  「她喜歡嗎?」
  「剛開始還不適應,但不久後就忘情的和大家一起吶喊、一起加油,甚至一起跳波浪舞,是徹徹底底的投入,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說自小到大自己都是規規矩、文文靜靜的模樣,從來沒有機會可以這樣忘情的發泄;我們還約好,下次我要帶她去看職籃。」
  「沒想到愛情的力量這麼偉大,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個性!」
  阿銘搖頭,「你說錯了,」我不免詫異,阿銘解釋:「你以為是我改變她的嗎?不是的,我只是為她開啟一扇窗口,提供她另外一個觀察世界的角度,這樣一來自然讓她的生活變得多乎多姿,而且更為豐富。」
  阿銘雖然沒有真正談過戀愛(當然這是他自己的說法,但因為無從查證起,所以也只能姑且聽之、姑妄信之),但我卻發覺他顯然是個天生好手,這并非說他是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擅於玩弄感情,而是他是真的懂得如何去經營一段感情,我相信他定能妥善處理他與徐桂慈間的戀情,不必他人為他擔心;轉念間又想起,自己當初居然會不自量力,想充當他的軍師,還胡亂出些餿主意,不禁覺得汗顏。
  「當然,」他繼續補充,「這樣的分享是相對的,我自己也從中獲益不少。」阿銘從書架上取出一本《紅樓夢》,有點不太好意思的指著其中一段,「有些地方不太懂,桂慈說可以先請教你。」
  「你也看《紅樓夢》?!」我的嘴巴幾乎快合不攏,仔細一瞧,書中還真的密密麻麻作了許多眉批和注記,可見他是有用心在看,而不是隨手翻翻而已。
  「其實這本書還蠻有意思,不曉得為什麼從前會忽略掉世上有這些好東西。」
  不僅是文學,阿銘也津津有味地開始接觸音樂、美術及戲劇……等藝術領域的事物,我覺得他正逐漸在以「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為目標而邁進,同時我也相信,有人寧用靜耗盡一生的精力,不斷地找追尋共渡一生的伴侶,為的便是想達成這個目的。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春假終於開始,這是這學期中僅有的較長假期,我像只候鳥似的,等時節一到便迫不及待地朝北飛奔而去。
  到達佩娟的學校時已是夜幕低垂的時候,和一般大專院校女生宿舍的情景沒啥兩樣,門前總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人來人往熱鬧的像是夜市一般,有許多男學生正在等候著自己心儀的人。
  我在門口「男賓止步」的牌子旁按下她們寢室對講機的通話鈕,來應聲的是她的室友,但不知什麼緣故,她卻用一種頗不耐煩的語氣說:「知道啦!知道啦!不是跟你說過她正在浴室嘛?馬上就出來,不要再催了!」
  我摸不著頭緒,不過看樣子可能還要等上一會兒,所以便退到宿舍前的花圃邊去候著。
  和我一樣在樓下等人的男生極多,大部份都是他們學校的學生,但其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引起我的好奇及注意。
  那個男的大概比我長上二、三歲,長得極是俊俏,臉上卻有股說不出的蒼桑味道,更特別的是,他身上著的不是一般便服,而是一身戎裝,那襲草綠服穿在他身上,更顯挺拔、威武。
  他坐在我身邊抽著煙,我一向受不了煙味,也不喜歡看人抽煙的樣子,但卻不得不承認,他那抽煙的姿態實是瀟灑已極。
  正當我在觀察他時,竟冷不防和他四眼相對,不禁略顯尷尬,只得訕訕而笑,「你在等人?」我心中暗暗咒罵自己,在這里坐著自然是等人,我這不是在說廢話嗎?怎會問這種幾近白癡的問題?所以連忙補充:「等女朋友?」
  他居然有些靦腆的笑了笑,不過還是點頭承認,然後從上衣口袋中取出香煙問我:「抽煙嗎?」
  「不了!」我搖頭謝過。
  我注意到他的胸口別著一個奇特的徽章,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那代表一個訓練極嚴苛的特種部隊,據說是國軍中最菁英的一隊。
  他發現我的訝異,驕傲的指著徽章對我說:「你知道這個?」
  「前不久才在電視新聞節目上看過介紹。」
  「這必須要忍受三個月魔鬼般的訓練,尤其最後一星期號稱‘地獄周’的課程幾乎快讓人崩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他擦擦上面的灰塵,似是無限珍貴。
  看他黝黑粗壯的手臂上彷佛還有些傷痕,大概是剛結訓,所以特地利用假期來向女朋友炫耀成果。
  我一邊和他閑聊,一邊還是很注意宿舍門口的動態,驀然看見佩娟從樓上走下來,便不再談下去,連忙起身準備迎向前去。
  看得出佩娟的匆忙,因為她的頭發尚是濕答答的,顯然是聽到我來了,即使剛才洗完澡,卻連頭發都還沒空吹乾便沖下樓來。
  奇怪的是,當我起身的時候,我身畔的軍人居然也跟著站起來,而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塊頭居然比我高上十公分左右。
  我們倆不約而同的向前走去,但前方卻只有佩娟一個人迎來。
  佩娟見著我本是一臉的喜悅,忽然間看到我身邊的軍人,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臉色倏然一變,成了驚愕的表情。
  佩娟向我沖過來,拉著我的手便往學校操場的方向跑去,由於她是如此用力的拉扯,我的手腕竟感到一絲的疼痛。
  軍人也尾隨在我們身後,緊追不舍,其實以他的體能狀況,早就可以趕上我們的,但他卻好像有所顧忌,始終只保持在一個固定的距離。
  我們三人就一前一後的跑過大半個操場,這樣的舉動被校園內其他學生注意到,還引起一陣不小的議論與騷動。
  佩娟拖著我這個楞頭楞腦的大傻瓜,跑著跑著終究是累了,我也是上氣下不接下氣的喘息,不得已只好停下腳步。
  軍人在身後不遠處也跟著停止,但仍保持大約三公尺左右的距離,沒敢靠近。
  「小娟。」他怯生生的喚著,由他對佩娟的稱呼來看,他們似乎頗為熟識。
  佩娟沖上前去,大聲吼叫著:「你走!你怎麼還有臉敢來找我?我早說過,再也不想見到你!」認識她將近一年的時間,從來也沒見過她這樣大聲的對人說話,簡直有點像是潑婦在罵街的味道,看來她已是豁出去,完全不顧形象。
  我發覺她正擋在我與軍人之間,雖然知道一旦動起手來,我大概兩三下便要被擺平,但如論如何也不能縮在她的背後,所以硬是將佩娟拉到我身後去。
  「你走吧!」我必須微微仰頭才能看到軍人的眼睛,心中其實害怕極了,卻還是故意裝出一副冷靜的表情對他說:「不論你有什麼話,以今天這種情形看來,她是不會聽你說的。」
  軍人眼中有一股怒火在熊熊燃燒,雙手拳頭緊握,肩膀正微微的顫動,彷佛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我的眼光則正在四下梭巡,準備待會兒要帶佩娟從哪個方向逃走,我并沒有為自己的膽怯敢到羞愧,因為那是當下我唯一可以保護佩娟周全的方法。
  他看看佩娟,又看看我,最後總算理性戰勝沖動,終於頹然的離開,他那孤單的背影像極了一頭受傷的狼。
  過了片刻,我身後的佩娟便像過度緊繃後,又被泄完氣的氣球,無力的跌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地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想起方才對峙那一幕,其實我也不禁有些害怕,但仍是先將佩娟扶至操場邊,一棵大榕樹下的石椅上。
  我的心里何嘗沒有疑問,只是一來佩娟的情緒尚在激動當中仍未平復,二來是即使我們的感情日益親近,但我總以為要給對方保留一個自主與隱私的空間,除非她自己愿意主動分享,否則我是不會去強迫她的。
  她靠在我的肩上啜泣著,在此刻,笨拙的我實在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麼,只能慷慨出借這個暫時的避風港,我記得自己曾做過的承諾,這雙臂膀愿意隨時聽候差遣。
  良久,哭聲漸歇,感覺她原本不斷抽搐的身軀已開始平靜下來。
  「你不問我剛才是怎麼回事?」她向小鳥似的伏在我懷中,沒有抬頭。
  我自然是充滿好奇,「如果你愿意告訴我。」
  「故事很長。」她太概怕我會不耐煩,大多數的男人是沒有耐性去聽女人的嘮嘮叨叨。
  「我會是一個好聽眾。」我向她保證,像我這種學教育的人,最須具備的就是要有耐心,能夠傾聽別人的心聲。
  「在很久以前……」她用了一個尋常故事都會用到的開端,開始她的敘述。
  許多年前,因為發生戰爭的關系,在某個鄉下一位姓谷的少年接受徵召入伍,為了國家的需要,他不得不離開父母兄弟,隨著軍隊離鄉背井、四處征戰。
  由於戰況緊急,即使還沒受過完整的軍事訓練,他也不得不被派往最前線去沖鋒陷陣,與敵人做正面的肉搏戰,由於事出突然,過於倉促,甚至在交戰的前一刻時,他都尚未熟悉身上攜帶武器的性能,更惶論能否運用自如。
  一位林姓的士官長發現他躲在戰壕里發抖,探詢之下才知道兩人竟是同鄉,有了這層關系,林姓士官長自然對谷姓少年多了幾分照應,在慘烈的戰事中,有好幾次都是林姓士官長將谷姓少年從鬼門關前拉回,由於這份過命的交情,兩人相濡以沫,在彼此間逐漸建立起一種堅固的情誼。
  這場戰爭出乎意料的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幾乎耗盡全體國力,好不容易才終於將外敵驅除,獲得最後勝利,正當他們以為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即將到來,可以光榮返鄉之際,沒想到風云再起,竟又接獲指派,要再提起槍桿,上陣廝殺,但不同的是,這次他們搞不懂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戰。
  一場內亂使整個情勢急轉直下,原本屬於勝利之師的他們卻在一夕間潰不成軍,最後兩人不得已只好跟隨軍隊流亡海外。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都過去了,從原本只打算在這塊土地上調養生息、養精蓄銳,隨時準備反攻,到後來的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落地生根,兩人也早從翩翩少年盼成白發幡然的老者,唯一不變的卻是彼此間的情誼,最後他們甚至決定義結金蘭,成為異姓兄弟,兩人并先後成婚,而且很快便有了下一代。
  林姓士官長成家在先,原有兩個兒子,但大兒子卻在三歲時因病不幸夭折,所以夫婦倆對僅剩的小兒子自是寵愛有加、異常呵護。
  谷姓弟兄的妻子在頭一胎中便因難產而身亡,只留下一女,谷姓弟兄自此未曾再娶,但他一個粗手粗腳的大男人,要獨立撫養一個小孩終非易事,幸好兩家人比鄰而居,女兒幾乎都是靠林家嫂子代為照料。
  由於有上一代的關系,兩家小孩自幼即為青梅竹馬,吃喝玩樂都在一起,小學時兩人手牽手去上學,在學校里從沒有人敢欺負小女孩,因她有最盡責、最奮不顧身的護花使者隨時陪伴在身旁,放學回家後兩人便趴在同一張桌子上寫功課,大人們總愛打趣著說:「將來兩人長大後是要結為夫妻的。」
  笑看他們一點一滴的成長,兩家人都有如此盤算,兩個孩子心中也是這樣認定。
  晚風習習,榕樹的葉片「沙沙」作響,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聽著佩娟緩緩輕訴這個大時代里的小故事,我彷佛在不自覺中跌入歷史的漩渦。
  「那個女孩便是你?」我問佩娟。
  她點頭,「剛才那個人便是林家小孩,他叫林志豪。」
  我可以猜想的到,「那後來怎會……?」我被故事深深吸引,急迫地想知道後續發展。
  佩娟跟著說:「後來……」
  後來兩人升上國中,自然還是就讀同一所學校,雖然在那個民風淳樸的年代,隨著年歲的增長,彼此間漸漸產生出男女有別的意識,盡管不再像從前一樣,可以兩小無猜,牽著手一起上學,但林志豪每天清晨總會風雨無阻的在巷口等她,一同騎腳踏車上學去,佩娟在前他在後,像是影子般的緊緊相隨。
  自幼佩娟的成績一向很好,從來不用人擔心,反倒是林志豪在功課方面便不太在行,小學時還能有佩娟從旁協助,充當他的教庭教師,但到了國中後便是鞭長莫及,尤其是二年級時佩娟順利被編入升學班,而林志豪卻屬於要被學校放棄的那一群,兩人間差距逐漸拉大、漸行漸遠。
  佩娟曾好幾次私下鼓勵他,希望他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剛開始時他還能堅持理念,不與同班中那些自甘墮落的同學同流合污,也不去理會某些老師們的冷嘲熱諷,仍要在最艱難的環境中奮斗不懈。但是當他在升三年級時的轉班考試中被淘汰,喪失唯一翻身的機會後,便重又被打入無邊無際的地獄里,他對自己徹底失望,竟同意世俗的看法,也認為自己是個不堪造就的人,從此開始沉淪,深陷而難以自拔,佩娟將這情景看在眼里,雖然心痛,卻也莫可奈何。
  國中畢業後,佩娟以極優異的成績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林志豪卻根本沒去報名。
  幾經思量,佩娟決定放棄進入高中就讀的機會,愿意陪林志豪到高職一試。
  「啊!」我不禁惋惜,對佩娟說:「你的犧牲太大了,簡直是拿一生的前程去下賭注。」
  佩娟輕笑,「我哪有那麼偉大,只是當初年少輕狂,以為自己可以扭轉乾坤,有能力去改造另一個人,根本也沒想過未來的事。」
  「他連高職的入學考試也沒去嗎?」我訝異。
  「你別這麼急!雖然……」
  雖然林志豪始終不認為自己是塊讀書的料,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興趣再到學校去接受羞辱,但當佩娟對他說,她已經習慣有他陪伴一起上學的日子,希望能夠和他再當三年同學,從同一所學校畢業,這番話令林志豪受到感動,於是在佩娟的強力惡補、密集訓練之下,他總算是以掉車尾的分數,與佩娟進入同一所高職的夜間部就讀。
  總以為能在學校讀書是件好事,沒想到那所高職的夜間部根本是個大染缸,有絕大部份的學生都是被家長硬逼去上學,其實自己卻是一點求學的意愿也沒有,林志豪便在班上結識一批損友,於是變本加厲,一票的狐群狗黨書也不好好念,一天到晚蹺課、打架,四處游手好閑,有時甚至聚眾滋事,儼然成為當地的流氓、混混之輩。
  他的父母親雖然有心想管教,但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管也管不動,況且對這碩果僅存的獨子一向溺愛慣了,實在是不忍苛責,所以也只能終日以淚洗面、長吁短嘆。
  唯一還能勸得動林志豪的大概便只有佩娟,可是她的苦口婆心也僅能稍稍壓制他的氣焰,使他略微收斂一些,但往往不出幾天,便又故態復萌。
  一天深夜,佩娟正打算就寢時,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探頭一看竟是林志豪來找她。
  「好幾天沒見到你,都上哪去了?」其實根據林伯伯的說法,他大概已有半個月沒回家。
  「沒去哪,就是和朋友四處晃晃。」
  佩娟不喜歡他和那群朋友在一塊,不知跟他說過多少次,也不知為這事和他吵過多少次,佩娟始終認為他的本性不壞,只是交錯朋友才會誤入歧途,而林志豪卻不認為佩娟有權可以干涉他交朋友、選擇朋友的權力與自由,更不該在他的面前數落他的朋友,兩人經常為這事而起爭執,最後往往鬧到不歡而散,只是這天突然佩娟不想再和他爭吵。
  「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
  「對不起,打擾你的休息,」林志豪突然客氣起來,「不過除了你,我實在不知道要找誰幫忙。」
  「怎麼回事?」佩娟注意到他身上有股濃濃的煙酒味,而且披頭散發,顯得有些狼狽,忍不住動了母性的本能,伸手為他梳攏頭發、拉稱衣領,「為什麼搞成這樣子?長這麼大一個人,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連衣服都穿不好。」這一瞬間才發覺,不過一段時日沒見,他竟又長高了。
  「能不能借我一筆錢?」
  「可以,」以他們的交情,佩娟是絕對沒有理由拒絕,她眉也不皺,一口氣就答應,問他:「你要借多少?」
  「你有多少全都借我。」林志豪眼中透露出異樣興奮的神情。
  「大概還有幾萬塊。」靠著平常在校外打工及每學期的獎學金,佩娟也為自己存下一筆積蓄,她毫不遲疑的全數取出來交給林志豪,一點也沒有不舍的感覺。
  「謝謝,我一定會還你的。」
  「不必跟我客套,但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這麼急著找我借錢的原因?」這個要求并不算過份。
  「反正過幾天你也會知道。」林志豪似乎也沒有打算要瞞她的意思,一咬牙便全盤說出整件事情的經過,一副已經豁出去的樣子。
  林志豪這晚又沒有上學,和幾個同學約好要蹺課到附近的卡拉OK去狂歡,在店里多喝了幾杯酒後,由於言行舉止過份囂張跋扈,引起別桌客人的不滿,於是雙方人馬便發生口角、產生沖突,最後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由於對方人多勢眾,林志豪這邊顯然寡不敵眾、全無招架之力,不得已只好灰頭土臉,倉惶逃竄。事後回想不免覺得心有不甘,於是大伙商議後便揚言要報復,各自取得棍棒武器,又回到店外埋伏,等那群人出門之際,肆機而動,蜂擁而上便是一陣猛烈的拳打腳踢,林志豪更是殺到眼紅,不知誰遞過一把機車大鎖,他也未經考量,順勢便往對方一個人的頭上狠狠敲下,然後一陣血花四濺,剎時兩方人馬都愣在當場。
  林志豪靠那人最近,溫熱的血液朝他當頭灑下,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將他的理智喚醒,他低頭望著躺在地上不斷抽動的人體,心中驀然涌現一股寒意。
  「出人命啦!趕快走!」有人呼喝著,所有人丟兵棄甲,棍棒散落滿地,一下子便跑個精光。
  林志豪仍愣在當場,本想蹲下來看看那人的傷勢,忽然聽到警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心里一慌便趕緊逃離現場。
  他在公園里躲上大半夜,每當有人從他藏身處走過,或是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他總要膽戰心驚,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好不容易才避開警察的追捕,回到友人住處後又聽說,被他打傷的那個人是屬於附近一個不良幫派的成員,現被送到醫院急診室里救治,情況似乎很不樂觀,他的兄弟們正在四處找尋林志豪,并且已經放出狠話,一定要血債血償,讓林志豪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現在我是背腹受敵,幾乎走投無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林志豪對佩娟說。
  佩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而這種事其實她也是束手無策。
  「你要怎麼辦?」佩娟大感著急,忍不住連眼淚都掉下來。
  「放心,我會想辦法解決的。」即使根本沒有把握,他還是這樣安慰佩娟。
  「你出面去自首吧,這些錢暫時拿去給對方當醫藥費,如果不夠的話,我會再想法子幫你湊一點。」
  「你能不能幫我照顧我的父母?」林志豪心中彷佛已打定主意。
  「你放心,我們從小一塊長大,伯父、伯母幾乎就等於是我的家人,我絕不會棄他們於不顧的。」
  「有你這句話,那我便可以安心的走了!」林志豪拿著錢轉身離去。
  「他去自首?」我忍不住打斷佩娟的陳述。
  「如果他是個男子漢,有勇氣出面承擔一切的話,那今天我便不會這樣對他。」佩娟的話語中有幾分的失望與恨意。
  佩娟繼續說:「他不敢面對現實,居然拿著錢逃亡到南部去,卻把一堆爛攤子扔給家中年邁的雙親來收拾。」
  被林志豪打破頭的那個人雖然經醫院緊急搶救而撿回一條命,但還是因為傷勢太重而成為植物人,這重傷害屬於公訴罪,林志豪又遲遲不肯出面投案,所以警方也只好對他發出全國性的通緝令。
  除了警方的搜索正在進行外,那些幫派份子也是三天兩頭便找上家里來要人,他的父母簡直是倍感威脅、不堪其擾。
  二個月後林志豪在南部又因故滋事終於被警方當場逮捕,雖然當初犯下罪行時他仍未成年,但還是因為情節重大而被少年法庭判了四年的保護管束。
  佩娟其實已對這個男人完全絕望,可是她仍愿信守當年的承諾,為他挑起一切重擔。高職畢業後便經友人介紹,進入一家成衣工廠中擔任會計的工作,每月的薪資所得除極少數留做家用之外,絕大部份都貢獻出來當成賠償傷者的醫藥費。
  就在他的刑期即將屆滿之前,佩娟的父親竟然主動提出要讓他們結婚的計畫。
  「我是絕對不會嫁給像他這樣的男人。」佩娟極堅持地對父親說。
  「你難道忘了他們林家從小對你的照顧?沒有林家哪會有現在的你?志豪那個孩子我是從小看到大,他只是因為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心性不定,一時沖動才鑄成大錯,如今也已經付出代價,將來必會引以為監,洗心革面。」父親苦口婆心的企圖勸服她,但她卻只是一股勁的搖頭。
  「男人結婚後自然就會安定下來,況且他向來都肯聽你的話,將來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父親還沒有放棄。
  佩娟的個性中也有執拗的一面,「你們上一代的交情是上一代的事,他的父母疼我、愛我,這些年來我也已經毫無怨言的付出,即使不夠也是我欠他父母的,與他無關,這些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該拿我一生的婚姻幸福去當人情。」
  佩娟的父親聞言大怒,明知她說的都是事實,但礙於與林家多年的交情,心中還是不能釋懷,父女倆便因這件事弄到幾乎反目成仇。
  林家雖然喜歡佩娟,多年來便一直盼望她能成為自家的媳婦,但在這種令人難堪的情況下,兩老是誰也開不了口。
  林志豪終於熬完他的刑期,而佩娟便在當時決定辭去工作,準備追求自己的夢想,選擇參加大學聯考,繼續完成未竟的學業,然後在圖書館與我結識,此後一切便無庸贅言。
  我問佩娟:「他有沒有改過向善?我看他不像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回想起林志豪剛才在女生宿舍前焦急等待的模樣,我們雖是初次見面,但憑著第一眼的感覺,他的外表與儀態都讓我留下極佳的印象。
  「林伯伯自軍中退伍時曾領了一筆頗為優渥的退休金,本想生活可以自給自足,不必依賴兒子來奉養,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不但沒有頤養天年的命,反將老本全都蝕光,晚景凄涼。」
  我不禁為造化之弄人而嘆氣。
  「而且,」佩娟補充,「不但是他們一家為他犧牲,甚至連我父親也念在兩家人往日的交情上,全力以赴、義無反顧。」
  「還有你,不也是一樣付出?」我苦笑,為她再記上一筆。
  「他服完刑後,因為連個高職文憑也沒有,既沒一技之長,再加上是有過案底的人,根本找不到任何工作,一陣游手好閑後,還是我為他標了一個會,勉強湊些錢讓他自己當老板,開一家早餐店。」
  「你幫他的也夠多了。」
  「可惜人情債這種東西太復雜,不像是在做買賣般可以稱斤論兩、你來我往,算得那麼清楚的,并不是他們家曾對我們有恩,如今我家對他們有義,便可以兩下扯平、互不虧欠。」
  我點頭表示同意,「人世間的恩恩怨怨如果能夠這樣簡簡單單、明明白白的話,早就天下太平了!」
  「所以當我決定要參加大學聯考,繼續升學時,我的父親是極力反對。」
  我不了解,問她:「為什麼?難道他不希望你將來能有更好的發展?」
  「我父親是個守舊的人,他總認為一個女孩子將來最好的歸宿就是找個好丈夫結婚,生養幾個白白胖胖的小孩,組織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你自然是不甘心如此?」我知道她對自己的未來很有規劃,尤其是對現在所學的「新聞傳播」課程極有興趣,將來想朝這方面發展。
  「我在成衣廠工作那幾年,看見那麼多的女人在那狹小陰暗、潮濕郁熱的空間中耗去青春年華,想到自己可能也會和她們有一樣的下場,心中難免不寒而栗,我不愿就這樣過完一生。」
  我大表同意,「那的確不是你該過的生活。」
  「為了逃出這樣的命運,拼死也要一試,當時我和父親有過承諾,如果我沒有考上任何學校,便得乖乖聽他的安排。」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會那麼努力!你還記得大學聯考前一天,我們看過考場後在公車上不期而遇的事嗎?」我想起當時她不安與憂郁的表情,沒想到她是承受那麼巨大的壓力。
  「當然記得,」她終於一掃陰霾,展開笑容,「我還記得你是故意過站不停,陪我坐到最後。」
  我忍不住臉紅。
  「謝謝你,你不知道,你的出現對我有多大的意義,由於有你的幫助,我才能掙得今天這個局面,我始終認為你就是上蒼派來拯救我,讓我能夠逃出生天的那個貴人。」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對她會有那麼重要。
  佩娟倚在我的懷中,下巴微揚,而那雙水盈盈的明眸正充滿感激的望著我,此刻我們間的距離極近,連她口鼻中吐出如麝似蘭的氣息亦清晰可辨,由於這情景委實太過誘人,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暈眩,不自覺地趨向前去,低首啜飲她的雙唇。
  四唇甫一輕觸,我便隨即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孟浪行為,趕忙仰頭將她稍稍推出懷抱,別過頭,不敢正視她。
  雖然我們相交已有一段時日,但這卻是我們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我不想為自己的行為找任何辯解的藉口,我就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垂著頭道歉,「對……對不起。」
  我不知道其他的戀人們有過這樣親昵的舉止後會呈現什麼樣的反應,我卻只能如此的回應。
  佩娟兩頰艷紅,凝望著我,搖頭說:「不!這是你應得的。」說完竟主動靠上前來,獻上深情的一吻。
  仔細說來,方才第一吻的滋味其實是震撼多於其他的感受,根本無暇細辨,而這一次卻是完完全全的沉醉在其中,甜蜜的滋味彷佛正從身上的每個毛孔逐一滲出。
  良久,我們才從幸福的云端返回地面,但回想適才所經歷的一切,卻又覺得美好到不像是真的,心中竟有一種不踏實的錯覺。
  佩娟雙眼微閉,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發燙的臉龐所傳送出來的熱度,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雙耳,竟也是一般滾燙。
  佩娟睜開雙眼,發覺我正楞楞地盯著她瞧,終於打破靜默,不勝嬌羞地將頭埋入我懷中,抗議著,「看什麼?不許看!」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未曾相遇,你現在會怎樣?」
  「不知道,或許又回到成衣工廠安安份份的當個女會計吧!」
  我不同意,「不對,應該是在早餐店里當老板娘才對!」然後故做正經的說:「老板娘,一份三明治、一杯熱豆漿,要帶走。」
  「哦!」佩娟板著臉,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你好可惡,居然敢嘲笑我。」伸手便要掐我鼻子,我迅捷地截住她的手,毫不客氣的又在手背上烙下我的唇印。
  我笑著說:「這可是你自己送上來的。」
  她嘆口氣幽幽的說:「早餐店沒經營幾個月,他就收到入伍通知書,只好放下一切,乖乖去當兵,林家說那店有一大半是屬於我的,我父親私底下也指望我若沒考上大學,便可代他接下這份工作,等他退伍再與他攜手并肩,一起創業,重新開始;可是誰也沒想到,我竟能重回校園,重拾書本,又當起學生來。曾有一段時間,他的父母為他看顧過那家店,想為他守住一點家業,但終究因為年事已高,無法承受煩重的工作負荷,最後只好頂讓出去。」
  「那你現在豈不是連老板娘都沒得當?」
  佩娟沒理會我的取笑,「既然做出選擇,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可能再走回頭路,林志豪出獄後曾來找我談過幾次,我從來不給他好臉色,早就和他說得很明白,沒想到他還是如此糾纏不清,他究竟要到何時才肯罷休?像今天這種情形,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我根本真不知道要如何處理。」
  佩娟側過頭,將臉熨貼在我的胸膛上,「你的心跳得好厲害!」
  「你聽見它說什麼?」
  「它說你是我的守護天使,將會一輩子保護我,對不對?」然後瞪大眼睜,嬌嗔地說:「你敢說不是嗎?」
  在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敢說個「不」字,但「一輩子」的承諾實在太漫長,如果往後再出現類似今天這種場面,我雖有心想保護她,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佩娟早把我視為她唯一的支柱和倚靠,但她卻沒有醒悟到,其實很多都是我在不經意間給她的錯覺,想來不免慚愧,相識至今我從未刻意為她付出過什麼,何以能夠獲取她如此的信任與依賴?更不用說我們在地理空間上有著一南一北的差距,我根本無法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狼狽?」我去找她時她才剛從浴室洗完澡,便匆匆忙忙的下樓和我見面,這一路驚慌失措的奔來,又經過那麼大的情緒波動,根本沒有機會好好梳妝打扮,只見她的腮邊仍留有淚痕,未乾的發稍尚有水珠滴落。
  我沒有回答,只是掏出手帕細細為她擦拭頭發,「小傻瓜,再不快點弄乾,你會感冒的。」嘴上雖是這麼說,心中卻是想著,我們的未來會如何?


於04年1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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